孟小棠却似在得到了新的字后,重新找回了生的意志。而实际上,刚才那个试探,让他似乎找到了应付明蓁的办法。这个女人,坏是极坏的,但也不是没有可以攻克的漏洞的。他在密室里没有找到可以用来开锁的东西,他必须想办法到上面去。他忽然想起明蓁穿西装的时候,总会带领带夹,倘若有机会拿到……
“你又在想什么?”明蓁给他收拾完脸,捏住他的下巴。孟小棠脸上的线条纤瘦有了棱角,不见天日的皮肤苍白,有一种脆弱的美。
孟小棠生怕被她看出他的心思,抿了抿唇,才轻声道:“想,我娘。”
明蓁神色动了动。人到了这样的境地,原来能想的那个人,是娘啊。倘若换成她,她可以去想谁,谁可以支撑着她活下去?他的娘一定也特别想他吧?哪怕人人都说他死了,她还那样等着、盼着。她甚至有些妒忌起孟小棠来,但到底没说什么。
明蓁爱干净,在孟小棠吃饭的空儿,从上头提了一桶水下来。水太沉,还没下完阶梯,已经洒了半桶水了。
孟小棠吃完东西,把碗筷放好,看着叉着腰抱怨的明蓁,忽然小心翼翼地问:“主子,让我来吧……水桶、马桶都很重。”
明蓁斜眼瞧了他好一会儿,孟小棠垂下眼并不和她对视,仿佛十分胆怯。明蓁冷笑,当她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吗?不外乎找机会跑出去。但要是真把他逼疯了也没什么意思。就像猫儿逗老鼠一样,抓着在爪子下压一压,然后松一松,再捉回来——这样才好玩呀。
她真好奇他到底会怎样逃出去,正好也懒得收拾这些脏东西,于是一笑,“好啊,不过,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跑。”
“不,不会的。”
明蓁可不信他,又去库房里找了一条短链子拴在他脚腕,能走路、上下台阶,但是想跑是不可能的。收好了钥匙,明蓁这才放心地解开了铁链的一头,握在手里。看着孟小棠把马桶提上去,把密室里打扫了一遍。果然比她做事还细心些。
孟小棠干完了活,身上也出了汗。他抹着头上的汗,怯怯地问:“主子,能洗澡吗?”
明蓁房里有下人准备好的洗澡水,虽然这会儿水没那么热了,勉强也是能用的。目前为止,小戏子还算老实,可不代表他是真的驯服。她享受他的顺服,又喜欢他偶尔闹点“小脾气”,让她作为支配者有一些挑战。
明蓁想知道他到底意欲何为,且也不喜欢又脏又臭的东西,便欣然同意了。扬唇一笑,“可以啊,不过,你可不能穿着衣服上去。”外头天寒地冻,谅他也不敢跑出去。
孟小棠咬着唇涨红了脸脱去了衣服,将自己浸到水里。虽然水不怎样热了,可他知道那一扇门外就是自由的天空,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他的母亲正在盼望着他回去。虽然镣铐加身,虽然外面是不见天光的深夜——可一切的一切,都比那压抑的密室叫人舒畅。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去。他想要寻找能开锁的东西,但不敢贸然乱看,怕被明蓁觉察出他的意图,他老老实实背对着她洗起来。
明蓁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啧啧嫌弃了半晌。也就脸能看看,这什么细身弱骨,比初见那会儿还不如,难怪招男人垂涎。想起那日惊鸿一瞥的沈彻的身形,觉得她得花点力气把小戏子养好。
孟小棠身上的铁链子一动,便停下了洗澡动作。明蓁走到他身边,先往浴桶里丢了两把花瓣,又拿了一小块白白的东西递到他面前,“给你用,洋人的香肥皂。”
孟小棠没用过这个,接到手里来,茫茫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明蓁得意一笑,“就知道你不会。”
她拿过肥皂浸了水,往他胳膊上搓。孟小棠只觉痒,本能往回缩,但被明蓁牢牢抓住。“不许乱动!”
孟小棠忍着痒,感觉到胳膊变得滑溜溜的,接着有泡沫出来,还有好闻的味道。
“这样用,懂了吗?”
孟小棠点点头,学着她的样子在身上擦,又往头发、脸上搓。肥皂沫一不小心进了眼睛,一阵刺痛,他下意识就叫“娘!娘……”
明蓁笑得肚子疼,拿了帕子给他擦脸,“真是个傻狗,多大了还叫娘。”
“快十七了……”
“几月生的?”
“四月。”
明蓁算了一下,比自己小一岁。
“小棠,是艺名?”
孟小棠点点头。他本不姓孟,不过是随了母姓。
“你娘,对你好吗?”
孟小棠奇怪她为什么忽然问这个,但也还是道:“好。她是世上最好的娘。”
“你爹呢?没有爹吗?”
孟小棠摇摇头。
明蓁嗤笑,“哼,又一个薄情的狗男人。”
其实并非如此。孟小棠听孟春娥说过,他的父亲是一家富户的少爷,但那家不允许他娶戏子进门,孟春娥就做了外室。后来被那家人发现了,趁着少爷去外地做生意,便冲上门要发卖孟春娥,所以她逃了。是逃走后才发现有了身孕的。但孟小棠并不想同明蓁说这些。
明蓁也没有追问的意思,却是问:“你娘,怎么个好法?”她蹲在旁边,双臂趴在木桶边沿,头靠在手臂上,一手抓着铁链,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在水里来回拨动。
那平静的水面因那只手的搅动起了波澜,温温的水浪一下又一下击打着孟小棠的胸膛。因为对于母亲的回忆,心也变得柔软了。
怎么个好法?
孟小棠仿佛陷入一个久远的回忆里。从他记事起,孟春娥就一直在忙碌,先是在人家里帮工,什么脏活累活她都抢着做。但她带着个孩子,多一张嘴吃饭,她的工钱反而比谁都少。可孟春娥不在乎,只要他们母子有一口热饭吃,有个遮风躲雨的地方睡觉就够了。
他小时候发麻疹,母亲半夜去找大夫。可没有钱,谁会出诊呢?孟春娥硬是给那大夫背一年的柴来抵诊金。得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孟春娥都会留给他。他让母亲吃,她都说吃过了。
孟小棠记得有一回,主人家给每个下人分了一个橘子。但等到孟春娥干完活回来,属于她的那个橘子就被人吃得只剩一瓣了。她从那人手里抢下这最后一瓣橘子,拿给了孟小棠。孟小棠那会儿已经懂事了,咬了一半,把另一半给了孟春娥。孟春娥不要,他硬塞给她。那橘子真甜啊,他从来没吃过那么甜的东西。
后来家乡闹了灾荒,不得不走。孟春娥从前也是个美丽的女人,但为了不引人注目,她故意把自己折腾得很丑。她说,他爹是个体面人,她不能为了一口饭,去卖了自己。但后来,还是快饿死了,能卖的也就她自己了。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他们遇到了德庆班,孟春娥觉得唱戏总比到青楼里强,但德庆班却要了孟小棠……
孟小棠说完了,两人都陷入一段久久的沉默里。明蓁听得很认真,又好像有些走神。恍惚里,那为了孩子历尽千辛万苦的女人,变成了二姨娘,而那个小孩子,变成了她自己。她们相依为命,她们很苦,可日子又很甜。
孟小棠趁着明蓁走神,飞快地扫看四周,在衣架上看到了西服和领带。强抑着心头的狂跳,他又立刻垂下眼。他是不是应该现在就用铁链子套住她的脖子勒死她,然后用领带夹打开锁……可万一打不开锁呢?他到目前都没看清她到底把钥匙藏到了哪里。杀死了明蓁,这宅子里的人很快就会发现。万一他打不开锁,也根本没办法穿上衣服逃出去的。
在他犹豫不决之时,明蓁忽然站起身,从桌上拿了个橘子过来。仔细剥了皮,连橘子上的橘络都仔细剥干净了。她扶着浴桶,人压下来,塞一瓣到他嘴里。
孟小棠被那一口甜打断了思绪,一时懵住了。那样甜,是他记忆里的味道。
“甜不甜?”
他怔怔点点头。
明蓁莞尔,也塞了一瓣到自己嘴里。她望着他笑,笑容甜美。她得到了他的故事,梦里的那个“慈母”又真实具体了一些。明蓁一瓣一瓣地喂他吃橘子,他吃得也很乖。头发湿答答地搭在额前,明蓁抬手理了理他的额发,忽然问他:“刚才,是在想用铁链勒死我,是不是?”她的颈子忽然有些痒意,脑子里闪过那天被他掐住脖子濒临窒息的那种快感。
孟小棠浑身一僵,长睫毛微微颤了颤。明蓁却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指尖触了触他的睫毛,她感到那柔软的眼皮在轻跳。
“想想就算了,真要勒死我,你可就再也见不到你娘啦。”
明蓁信口胡诌,孟小棠却真信了,刚才要勒死她的那个念头顿时烟消云散了。
“你最好乖乖的,往后不仅可以上来泡澡,爷高兴了还会带着你到院子里放风,给你带好吃的。”她语笑妍妍,像个单纯被宠坏的骄纵蛮横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