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沈彻才洗了澡,衣服穿了一半听见了敲门声。他房间里的油灯没油了,刚才回来的时候找东旺要灯油,此时下意识以为是东旺给他送东西来,所以一边穿衣一边径直走过去开门。不料门口站的竟然是明蓁。
“五小姐?”沈彻讶然出声,忽然又意识到自己正衣冠不整。他忙退了半个身子隐到门后,边扣扣子边道歉:“请恕在下冒犯,不知道会是小姐。”
明蓁刚才见状,已经自觉地偏开脸退开几步,“冒昧登门,是有些事情想同沈大人谈谈。”
沈彻穿好了衣服,将她让了进来。明蓁目光迅速扫了一圈,见沈彻要倒茶,便拦下,“沈大人不用麻烦了。我就是来和你商量件事。”
沈彻放下茶壶,“小姐请说。”这才注意到明蓁是携着一只小木匣子来的。
明蓁把木匣子放在桌上,打开牙扣,掀开盖子。里面是一把枪,就是明蓁往常不离身的那一支。沈彻不明所以,但也没开口询问。
明蓁拿了枪出来,在手里把玩了片刻,双手递给沈彻。“沈大人应该认得这枪吧?少铭说过,这枪叫什么勃朗宁1900,比利时产。听说当年德皇送给中堂大人的也是这种枪。”
“FN M1900。”沈彻补充道。
明蓁点点头,“反正其他的我不懂,只知道是一把好枪。”
“确实是一把好枪。”沈彻在军中用的是汉阳式步枪,只有高级军官才有手枪。他自己有一把仿制的毛瑟手枪,还是入武正军时父亲送的……这勃朗宁尚未有军工厂仿制,全是国外原装进口。暗想曾少铭对这女孩子倒是宠纵,拿这样珍贵的东西博她开心。
“不知道沈大人对这把枪有没有兴趣?”
沈彻挑眉看向她,他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她要送给他,所以只问:“怎么说?”
明蓁微微一笑,“卖给你。”
沈彻哑然失笑,“卖给我?”
“宝剑赠名士,好枪自然要卖给神枪手,才能发挥它的价值。”
“沈某不缺枪用。”
明蓁的唇抿了抿,“可是我缺钱用。”
沈彻上下打量她,虽是女子打扮,钗环首饰却全拆了。一件半旧家常袄裙,和那“缺钱”二字勉强搭了点边。
“那日小姐一只金镯子买两碗云吞,很是财大气粗。竟然还缺钱花吗?”沈彻满脸的怀疑。
“你别不信啊,我真缺钱……实不相瞒,你也看到那关大少了,那年纪都能做我爹了吧?我不要嫁给他,只能出去躲一躲,也出洋读个书什么的。
可我缺路费。虽然我是有些首饰,但当铺里当不上价。而且洛州一半的当铺都是曾家的生意,容易被发现,到时候定然会传到我嫡母耳里。我手里值钱的,就这把枪了。”
沈彻想笑,虽然关大少年纪是大些,也不至于老到做她爹。他低头把玩着枪,他自是喜欢的枪的,尤其这样的好枪。似是斟酌了一会儿,抬目道:“枪是好枪,不知道小姐要多少钱肯割爱?”
“五百两银子。”
沈彻的嘴角抽了抽,“明小姐,果然是你明明可以抢钱,却还多送了一把枪。”
明蓁不理会他话中的嘲讽,“沈大人是军中之人,自然知道这枪的价值,有钱也买不到。我要不是急着用,怎么会舍得卖掉?你要是嫌贵……不如这样,钱就当我借的。枪呢,就算我先放你这里作为抵押的。多算两分利息也行。”
沈彻微微一笑,那一脸“我信你我才是傻子”的表情,叫明蓁很恼火。她强压住脾气,轻叹一声,“好吧好吧,我告诉你真话。我是打算去扶桑的,我不要嫁到关家去做续弦,我要去找曾少铭。”
沈彻沉默了一会儿,“是不是只要不嫁给关大少就行?”
“对。”
“好,那我娶你。”
明蓁的下巴惊得半晌合不拢,一脸见着鬼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干笑一声,“呵呵,说得好像你要娶,我就要嫁似的。”
沈彻正了正脸色,“在下同少铭兄不敢引为知己,但却是挚友,自然明白他的志向。我猜二位的婚事拖到现在,怕是他对婚姻之事没什么打算吧?难道明小姐就这样白白等下去吗?今天躲过了关大少,过几日还有周大少、王大少等着你。
想来小姐要的也不是婚姻,要的不过是一份自由。你大可放心,我们是假装成婚,婚后互不干涉。你可以继续做你的明五爷,而在下,要的也不过是总督贵婿的名头。你我各取所需,岂不是两得其便?”
明蓁从震惊里回过神,思想了半天,觉得目前这是唯一的出路。最后一咬牙,“好,成交!”
明蓁回到房里还有些云里雾里,又像行在梦里。刚才她不过去卖一把枪,怎么好像莫名其妙把自己“卖”了一样?不过,刚才沈彻若说什么爱她,她是不会相信的;但他坦白地说想要做总督女婿,想要一条平步青云的捷径,那么她反而信他了。
小梅做好了夜宵给她送过来,“小姐,这深更半夜的,吃这么多可别积食了。而且您饭量大了那么多,怎么也不见胖啊?我听人家说,有一种叫消渴症的病,就是吃得多、喝得多……可还消瘦。小姐,您要不要找个大夫瞧一瞧?”其实她还想说“拉得也多。”但没敢说出来。
明蓁还在想心事,没听见她的话。小梅又唤了两声,她这才摆摆手叫她回去休息。小梅只当她心情不好,还在发愁和关家的亲事,便也不好再劝,放下东西掩上门走了。
饭菜都是给孟小棠的。这些日子她忙得很,除了送点吃的也没时间搭理他。这会儿心头松快些,总算分出点心思给那小戏子了。
这几日洛州愈发冷了,密室里也生不得炭盆,明蓁发了菩萨心肠,先送了饭下去,又从箱笼里抱出两床晒得暄软的厚被褥下来。她不会铺床,随意往床上一丢,“你自己铺上,听说过两日还要更冷。”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明蓁走近了看,孟小棠的一双眼睛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她探手过去,还好,还有气。
“装什么死人啊?起来吃东西。”
孟小棠还是不说话,甚至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好像没了魂魄。
他分明听见了明蓁的声音,可又像没听见。一个人长久地被囚禁,悬浮着,生死无定,比那监狱里的死刑犯还要痛苦。起码,做犯人还知道有结束的那一日。而他,就像被世人遗忘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连那个恶毒的女人似乎对他都失去了兴趣,扔下东西就走,连一句话都不跟他说。
他开始的时候满怀激愤,斗志昂扬,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后来想尽办法,也找不到逃出去的法子,他焦虑狂躁,甚至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经历这些。然后灰心和绝望开始前赴后继地撕咬他残存的意志:就算割断了明蓁的脖子又怎样呢?他打不开锁,一样会死在这里,他再也见不到他的母亲了!
这种绝望让他痛得以头抢地,他跪在地上拼命地磕头,求菩萨、求佛祖、求太上老君,求他能想到的一切的神灵。后来他又求鬼、求魔、求妖,可什么都没发生,神鬼都不愿理会他。他感到自己在慢慢死去,不是身体的死亡,是精神的死亡。那根支撑着他的柱子,轰然倒塌了,他也就再也起不来了。
明蓁觉得孟小棠还算爱干净,吃完的碗筷总摆放整齐,便溺从不会溅到马桶外头。可这会儿才注意到,她上次送来的饭菜根本没有动过。
明蓁叫了他几声,不见回应,不耐烦地把他的被子掀了,“我说话你听不见是不是?”
孟小棠的眼珠忽然动了动,猛地抓住她的手,“杀了我吧……我没力气陪你玩了。杀了我,杀了我!......”
明蓁费了老大力气才抽出手,手腕被他抓疼了。杀了他?她做什么要杀人?不是说要奉陪到底的?这才多久就受不住了?这些臭男人们说过的话从来都不算数的对吧!
明蓁恼起来,往他脸上抽了两巴掌。孟小棠任凭她打,也不反抗。明蓁气撒完了,看他那痴傻的样子,像是离精神错乱也快不远了。明蓁可没打算把他弄疯,这只是她喜欢的游戏,能得到前所未有的乐趣的游戏。
“你不是要报仇吗?我在等你来报仇呢。要死要活的,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但她的话并不能令孟小棠动容。明蓁想了想,走过去拿起他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了一个字,“现在你知道两个字了,瞧,离你娘又近了一步。”
“娘,娘……”孟小棠喃喃自语。
明蓁看到光亮又回到了他的眸子里,想来是不会疯了。看他几日不见又长了胡子,觉得不大好看,“过来,我给你刮刮脸,难看死了。”明蓁喜欢手里拿着刀,喜欢掌握着旁人生死的那种掌控感。
孟小棠终于乖顺地跪坐在她面前,她一边给他刮脸一边想心事,在想和沈彻的那一笔交易,是不是有什么是她没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