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蓁头一回有些稳不住阵脚了,咬着指甲在房里来回走了一整日,走得小梅都慌了神。
曾少铭这个挨千刀的,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上跑到扶桑去了?她可不想嫁去颖州,那边地处偏远,关家又是十分传统的大家庭。她过去当不成舒服的少奶奶,婆母调教媳妇是极有手段的。她可不想那样过一辈子。
明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灯,怕这几日明蓁在外头胡闹再横生枝节,便叫人守着门,不许她乱跑。那几个大力的婆子是明太太从娘家带来的,除了自家主子,一向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明蓁晓得同她们正面冲突那是落不着好的,只得再想其他的法子。
明太太又点名要明蓁画一幅千手千眼观音像,正好送给关夫人做见面礼。明蓁把自己关在房里画了一天的画,心总算静了下来。叫小梅去广宁街,把她房里的一挂绳子取出来。
小梅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还是按着吩咐去了,在前院遇到正在指点明四爷功夫的沈彻。
沈彻见了小梅,问:“是小姐要出门吗?”
因明蓁对这人态度有了转变,小梅对他也客气多了,“我们小姐这几日都不出门,我去广宁街取个东西。”
沈彻正想摆脱聒噪的明四爷,便道:“是什么东西,我骑马来去都快,可以替姑娘跑一趟。”
小梅虽然懒,可不敢敷衍明蓁的差事,只摆摆手,“多谢您嘞,不是什么急用的东西,就一根绳子。不过在小姐房里,她那房间不许旁人进的,我还是自己去吧。”
沈彻心头微微一动,但也只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明蓁等府里下了钥匙,提着绳子到后院准备翻墙而出。她要去安排一下,好让明日关家大少“看清”明五小姐是怎样不堪为妻。沈彻当时还教了她如何打出简单结实的绳结,此时倒派上了用场。她先在墙下听着巡逻卫队的脚步声远去,这才爬了梯子翻过高墙。
确实是比原先那条绳子好用些,但还是磨得手疼。上回瓷片割伤才好,这会儿又蹭破了,简直活受罪。她一边往下落,一边心里暗骂着曾少铭和小戏子。好不容易落了地,明蓁走了几步,才一转弯就看到一人负手而立,仰首望天,似在赏月。
真是出门遇到鬼了,明蓁的头都疼起来了。她一见到沈彻掉头就要走,沈彻却拦住她的去路,笑问:“这么晚了,小姐莫非也是出门来赏月的?”
那月亮白惨惨的,挂在枯树枝上,冷风飕飕的,没半点看头。
“轮不到你管。”明蓁冷冷道。
沈彻点点头,“在下自是无权过问小姐的私事。不过明大人和夫人早有吩咐,让在下这几日好好保护好小姐,明日的酒宴要保证小姐务必出席。”
明蓁见硬的不行,便转换方式,柔声下气道,“你到底是不是曾少铭的朋友?明天我嫡母要逼着我相亲,这是对少铭的背叛。你说我怎么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情?反正我不会去的。”说着就要走。
沈彻软硬不吃,依旧拦在她身前,“沈某职责在身,恕不能放小姐离开。”
明蓁仰着头,眯着眼睛盯着他,露出了本来的面目。“那看看你的本事好了。”说话间,冷而坚硬的枪口顶在了沈彻的下颌处。“你再拦着我,我不介意多浪费一颗子弹。”
沈彻垂目看了看,手指轻轻推开了她的枪口,“姑娘家不要舞刀弄枪,到时候走火伤了自己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枪口也不是用来对着自己人的。”
“你算哪门子的自己人?”
沈彻只是笑笑。
明蓁收了枪,“既然你这么喜欢做跟屁虫,你就跟着好了。”她绕开了沈彻,走到街心叫了辆黄包车,一路把她拉到了艳阳苑。沈彻则是骑马跟在旁边。
这会儿艳阳苑正是最热闹之时。芳菲还没出院,那老鸨见到明蓁,一抖帕子就迎了上来,“哎呦,明五爷,这都多久没瞧见您啦,我还以为您把咱们都给忘了呢!”
“那哪儿能呢!这不听说妈妈这里又从旁处挖来了几个极其漂亮的姑娘,所以带着——”她停下来转头对着沈彻挑了挑眉,“带着朋友来捧场。”
妈妈见沈彻气宇轩昂,气度不凡,自是不敢怠慢,一边引着他们上了楼进了雅间,一边叫人去叫姑娘们来。明五爷在欢场里是很有几分名头的,出手大方还不会折磨人,女孩们自然都愿意来伺候她。不多时,房内就满满站了十来个能唱会跳、花红柳绿的姑娘。
明蓁打算着,若沈彻是个假正经的,看到这架势自然就知难而退;倘若他是个登徒子,那正好把他困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她好去安排自己的事情。
明蓁笑着同沈彻道:“沈兄,若有瞧得上的,尽管叫来,不用客气。”反正她是不会花自己的银子的。
沈彻虽看出她的意图,却是从容掀袍坐下,“五爷自便,在下只想护卫五爷安全,不是来寻欢作乐的。”
明蓁狡黠一笑,竟然把所有的姑娘都留了下来。“沈兄是自己人,自然不会叫你坐冷板凳。姑娘们,这位沈爷是我的朋友,你们今日一定要拿出点看家本领,好好伺候。”
见沈彻仪表堂堂,是难得的体面客人,姑娘们笑嘻嘻、脆生生地应了。除了明蓁身边的两个,其他都一拥而上,把沈彻团团围住。那染了浓香的帕子乱飞。
明蓁笑眼旁观,等着看他的笑话。沈彻却大大方方,在百花丛中正襟危坐。还坐出一份乱世枭雄只身深入龙潭虎穴的凛然豪迈来。他不气不恼,脸不红、心不跳。一双眼睛,带着武官特有的威严冷煞,不过一扫,女人们都不太敢造次了。
明蓁忽然想起曾少铭说过的,他们这群人,在外头留洋,第一个学会的就是“尊重妇女”。不管心里是怎样想的,或许怜悯、或许鄙夷,但表面的功夫还是做得很足。明蓁却觉得,因为他们尊重的不是女子,而是自己的教养。
一张大圆桌,两人面对面坐着。明蓁冷眼瞧着他,忽然很想要把这个人看透。可以说,这是她人生里遇到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外男”,却和她认知中的男子完全不同。曾少铭不算,因为从听到他的名字时就知道他会是自己的丈夫,潜意识里,他算自己人。
明蓁同相熟的姑娘递了个眼色,那姑娘会意,端着酒杯向沈彻劝酒,沈彻竟然也没有拒绝。其他的姑娘一见,都纷纷拿了酒让他喝。沈彻并不见恼,都一一接过来爽快地喝了。待到姑娘们再次斟酒来灌时,沈彻却是不再接酒,只道已经喝了所有姑娘的酒,就不麻烦大家了。
他虽不作色,但那不显山不露水的疏离,女人们都心生了畏惧。可客人花了钱,总要找些乐子吧?风月场上的女子,最不会冷场,有人提议唱小曲儿,这样架琴的架琴、抱琵琶的抱琵琶,唱曲儿的唱曲儿,伴舞的伴舞。一时间房内弦歌丝竹,好不热闹。
沈彻淡淡一笑,自己倒了酒。拿起酒杯,冲着明蓁遥遥相祝,然后缓缓饮进,但那目光却一直没从明蓁脸上挪开。
明蓁看到他的喉结耸动,自己也下意识吞咽了口唾沫。他明明没有表情,但那眼睛却像带了钩子,勾住了她的目光。周围的嘈杂忽然都消失不见了,明蓁只听见腔子里的心跳声在耳廓里,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她终于偏开了脸,同身边的女孩子调笑起来,再也不看沈彻。
闹了一夜,众人都有了乏意。反而是明蓁和沈彻,面不改色地坐着。两人再没说过一句话,却是无声地你喝一杯、我随一杯,像在互相较劲一样。
明蓁看了看外头天光已大亮,忽然觉得十分无趣。她站起身,沈彻也放下酒杯,“五爷要去哪里?”
“茅房。沈兄要同去?”她挑衅一笑,然后翩然而去。
沈彻看着明蓁离去的背影,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明蓁确实是往茅房方向去,但中途忽然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拦住了,拖着她到了偏僻处。沈彻悄悄跟过去,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但断断续续也听了个明白。
“求五爷救救我妹妹吧!我那个黑心爹卖了我一个还不够,现在又要把我妹妹卖进窑子里,她才十二啊!”那姑娘边抽泣着边说。
他听见明蓁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叫我说你什么好?早跟你说了,赚的钱好好存着,回头赎了身,买个一亩三分地,放放租子也足够你过下半辈子的了。你可好,耳根子软,你那爹一来要钱,你就给!”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家就我弟弟一个男丁,那赌坊的人说不给钱,就剁了他的手……”
明蓁怒道,“剁了正好!你好欺负,他们就紧着吸你的血。你舍不得他们,他们可不管你的死活。瞧吧,这会儿连你妹妹一齐害了。”
那姑娘又哭着求了一会儿。明蓁大约是被她哭烦了,才没好气道,“行了行了,我去跟妈妈说一声,叫她们先不要动你妹妹。我再想想办法,看谁家要买丫头,我给推荐过去。”
那姑娘千恩万谢,明蓁不耐烦道,“行了,爷急着去茅房呢。哦,我今天带来个客人,身家不薄,你也过去好好伺候,能敲一笔是一笔。记好了,你再拿钱给你家人,我再不管你了!”
沈彻简直要气笑了。心里忽然又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说不清楚。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女人?无论把她当做男人相处,还是当做女人相处,好像都差了点意思,不合适。甚至有时候也觉得应付不来。
但他一向是知难而上的那种人,只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他也不能真跟着她到茅房里,所以又回了包间。那一众姑娘们也都困得没了应酬客人的力气,东倒西歪的,或在椅子或在榻上懒懒靠着。
沈彻随意问了几句明蓁的事情,不知不觉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了,明蓁还没回来。他暗道不好,忙起身想去查看。其中一个姑娘瞧见了,对众人使了眼色,顿时女孩子们又生龙活虎地围上来不让他走。
沈彻好不容易挣脱了莺莺燕燕,去了茅房一看,果然没有了人。再一问外头伺候的伙计,说明蓁早走了,好像往侧门那边去了。
沈彻正要追出去,忽然老鸨领着一群人挡住了他的去路。“呦,沈爷这是去哪里,这样匆匆忙忙的。咱们姑娘们伺候的爷可还满意?”
沈彻拱手一礼,“多谢妈妈招待,沈某还有要事,恕在下不能久留。”
老鸨一抬手,“等等,麻烦沈爷留了茶资再走不迟。”
“茶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