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咱们又不是善堂,姑娘们陪了您一夜,总不能白玩吧?五爷说了,今日是沈爷请客,还要把这两个月的账都结了。”
原来要敲他一笔的是明蓁。
沈彻被讹去了一大笔银子才从艳阳苑里脱身。出了桐花胡同,站在大街上左右张望。街上的行人也渐也多了,穿梭的黄包车不时从眼前跑过。沈彻在马上略一思忖,一拽马缰奔了出去。
明蓁去了医院。芳菲已经大好了,过两日就能出院了。见她面带倦容,芳菲让了半张床给她躺下。单人病房,也算安静。明蓁在医院补了个囫囵觉,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到芳菲噙着笑的脸。昨夜里酒喝多了,她脑子还有些发懵。
芳菲给帮她把踢开的被子盖好,“爷梦到什么了,睡着的时候一直在笑。”
梦到什么了?明蓁有点想不起来了。她转过脸躺平,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那不可能,我可笑不出来了。今日我嫡母逼我相亲呢。”
芳菲撑着起身,神色也紧张起来,“真的吗?那,您和四少的婚事,就不算了?”
明蓁也烦,拉起被子蒙住头。芳菲不再说话,怕惹她心烦。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道:“芳菲,你别怕,我不会嫁到外地去。”离开了洛州,离开了曾少铭许诺的未来,她就不再是明蓁了。
芳菲轻轻握住她的手,在她身边躺了下来。明蓁的头从被子里钻出来,搭到她肩窝里又闭上了眼。芳菲头一次在明蓁身上感到了一种脆弱。
她一直被明蓁保护得很好,虽然身在风尘,可除了刚落进虎口时受了点罪,后来一直没受过什么委屈。可有时候她发现,明蓁并非无所不能的。说到底,她的无所不能,也是依附于男子身上的。
芳菲能理解明蓁的痛苦,但她认得清自己身为女子在这乱世的命运。如同明蓁说的,美丽的女孩子被人践踏,不过是匹夫无罪 ,怀璧其罪。有时候出卖她们的是她们自己,更多的是她们的家人。
芳菲对于未知的命运心里也怕,但她的性格绵软,所以默默接受命运给予的一切。可明蓁是那样不肯认命,那样要与天争。那份不认命,叫她着迷,叫她愿意在她身边。她认可明蓁的话,所以她还是学着做针线活、学算数……她也想变成有用的人,在明蓁偶尔软弱的瞬间,可以让她靠一靠。
明蓁觉得自己像被二姨娘搂着,很安心,又沉沉睡了一觉。从医院里出来,已经过了午时了。才在街上走一会儿,听见身后有马蹄声,明蓁下意识往边上避了避。但那马蹄声却在身边停住,她一转身,又见到了不想见的人。
“五爷真叫在下好找。”
明蓁终于从他那惯常冷静的声气里捕捉到了一丝咬牙切齿。有点痛快。
明蓁继续流连着街边的形形色色的小摊子,满不在乎地笑道:“在艳阳苑见沈爷玩得高兴,不好扫沈爷的兴,是以不告而别。沈爷莫怪。”
“五爷,时辰差不多了,大人请你回府。”
“我要是不回去呢?”明蓁挑衅地望着他。
沈彻带着马向前两步,忽然一俯身将她捞起来横放到马上,鞭子一抽,马撒开蹄子飞奔出去。他这一连贯的动作太快,快得明蓁一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她的头垂向地面,马速度又快,她被颠得头晕目眩,几乎要呕吐出来。帽子掉了,辫子也颠散了,长发飘散。她此时再摆不出风流倜傥的姿态,手脚乱踢,怒吼道:“沈彻你把我放下来!”
沈彻一手握缰绳一手圈着她的腰,怕她真会被颠下去。
沈彻并不理她,一路奔到明府角门前,自己翻身下马再一箍她的腰,把她也抱下马。明蓁脚落了地,头昏眼花双腿发软。沈彻虚虚扶了她一下。
明蓁稳住了身形,又陷入一种奇耻大辱里:穿着男子的衣衫,披头散发,露出女子真容。她扬手就往沈彻脸上抽去,“谁允许你碰我的!”
沈彻却抓住了她的手腕,无视她的蛮狠,“大小姐,沈某人虽是你的保镖,并非任你喊打喊骂的奴才,请你也与人尊重。”说完丢开了她的手。
只是他没想到明蓁不是那么容易下火的人,那一个巴掌没打出去,胸中恶气更盛。他甫一松开手,明蓁又是一个巴掌打过去。沈彻反应快,再一次抓住了她的手腕。
明蓁挣了几下,根本挣脱不开。力气没他大,不肯这样吃亏,一双眼睛恶狠狠的,像一头发狠的小母狼,把他看笑了。“喂,你讲不讲理?我没怎样你吧?好好好,我道歉,我也不是故意碰你的。”
明蓁哪里听得进去?右手被抓了,左手又扇过去。沈彻无奈把她两只手手腕都抓住了,“明小姐,不要欺人太甚。”
明蓁被那股心火顶着,手打不了人,还有脚。她抬脚就往沈彻脚上狠狠跺上去。沈彻虽然穿着皂靴,还是给踩得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沈彻也是恼了,还没见过这么野蛮的女子。这野蛮的劲头,激起男子的征服欲。他反手一拧,从她身后箍住她。明蓁几乎被他拥在怀里,任她怎么挣扎都动不了。
沈彻在她耳边讥笑,“你一直在外头说自己是个爷,男人之间碰一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总不能不小心碰了一下,就叫我以身相许吧……别动了,再动,我就不客气了!”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要不要沈某人叫明小姐好好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男人、什么是女人?”
明蓁抿住唇,忽然很委屈,那委屈铺天盖地裹挟而来。她为什么不是男人?她恨!可这力量上的悬殊叫她明明白白看清了,她在真正的男子面前,不值一提。
一滴泪落在了他手背上,沈彻歪头一看,明蓁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
他这下有点慌了,“怎么哭了?刚才不是很厉害吗?”
“你放开我。”这回声音总算软了些。
沈彻也并不想在大街上和她纠缠,松开了人。明蓁抹了把眼泪,头也不回地往府里走。沈彻也无声地跟上去了。
明太太已经派人来过几趟了,小梅找不见明蓁,被明太太好一阵数落,这会儿正在房里急得团团转。见明蓁回来了,转忧为喜,“爷,您去哪里了呀……”忽见她这披头散发的,眼眶还有些红,又收住了声,“小姐,您怎么了?”
“没事,给我准备好洗澡水,梳洗换衣。不要让太太等太久了。”
小梅暗暗吃惊,但立刻行动起来。
明太太早等在马车上了,一会儿派人过去催一回。沈彻守在明蓁的马车旁,想着明蓁那性子,待会儿怕也要出点什么乱子。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几个仆妇拥着一个人从里往外走。明蓁头梳双髻,惯常光滑无发的额头上此时垂着一排齐眉刘海。耳上一对金线东珠坠子,随着走动晃得一片粲然。一身藕粉色绣花披风,小小一张粉白的脸在出锋里显得格外柔软,是精心描画过的面孔。行动间,浅杏色的百花穿蝶裙子若隐若现。
明蓁本就生得比寻常女孩子高挑些,这样一打扮,更是清丽出群。明蓁目不斜视地从沈彻身旁走过,到明太太马车前行了礼,方走回自己的马车。伸手搭在丫头的手臂上,登上了车。
沈彻看见她露出的那小截雪白的腕子上戴着两只金镯子,配了一个晴紫色的扭丝纹玉环。流光一闪,若有若无的金玉之声,让他心头忽然有一丝异样。仿佛第一次意识到,明蓁原本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美丽的女孩子。
这一场饭局,沈彻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来的。但实际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明蓁像是换了一个人,乖顺地坐在明太太身旁。关夫人问话,也是应答得体。不怯不妖,不骄不懦,完完全全高门大户家小姐的做派。
沈彻看得出来,关家人对明蓁倒是很满意。那关夫人目光凌厉,一看就是个厉害主母。关大少三十出头,生得一张寡长脸,面皮黑黄,有几点麻子。笑起来倒是和气,只是相貌实在是一般。这人无论如何是比不上曾少铭谦谦君子、雅蕴俊秀的。沈彻心里对明蓁竟然生出了一分可惜。
沈彻一直等着明蓁大闹宴席,但这顿饭却是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明蓁随着说了会儿话,开席后浅浅吃了几筷子菜,便推说头痛离席。
明太太十分满意她今日的表现,听闻她要提前离席,也不生气,拉着她的手,两人母慈女孝地说了两句,便叫让她回去了。她心里也很是赞同,大家闺秀定然要有分寸的拿娇,方能显出名门望族的矜贵。明太太虽然急着她嫁出去,但也不想显得太廉价,上赶着贴上去。
明蓁离席,沈彻自然是跟着走的。他耳力好,在出雅间时听见关夫人低声问明太太,“呦,那位是府上的什么人?”
明太太道:“是我们小五的保镖。”
“呀,竟然是保镖。瞧着有些气度,还当是府上的大管事呢!不过怎么小姐出行还带着保镖?男女有别,这随身跟着,合适吗?”
明太太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自抬身价的机会,笑道:“不怕夫人笑话,小五虽不是我亲生,那却是我们老爷的心头肉,宝贝得跟眼珠子一样。其他的姑娘,就是我那几个嫡生的都比不上……”
明蓁出了天香楼,脸上那份端庄的浅笑骤然消失。要说敷衍这些贵妇人们,她根本不在话下。大宅子里的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她本就手到擒来。即便嫁到关家,也能八面玲珑,并非应付不来。她只是厌烦那样暗淡无光的日子,厌恶那样的自己。
明蓁走到了马车前,小梅放下踏脚凳,但她没有上车,忽然道:“你们先回去,我自己在街上走走。”
小梅应了声“是。”但明府里跟出来的几个仆妇却笑着想要跟上去,都被明蓁一个眼神给瞪得不敢再多言了。见她步行,沈彻也没有骑马,同小梅交代了一声后,便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天色暗了下去,街上的煤气路灯已经亮起来了,照见路两旁屋顶上的积雪,莹莹发亮。街道两边也堆着积雪,因为夜色,那些肮脏污秽便都看不分明了。
虽然马路中间清扫了出来,但那半化不化的冰和尘土杂糅成了泥泞,不一会儿明蓁的裙摆和披风下摆就都溅满了泥水。但明蓁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浑然不觉。沈彻也没打扰她,默默在她身后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