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影子淡淡地由长变短,又由短变长,寂寂无声。
沈彻志存高远,从没什么闲愁感伤,但这一刻,他看着她的影子,忽然感觉到了她坚硬带刺的外壳下,有一份浓浓的“酒余人散后,独自凭栏杆 ”的孤寂。这种对一个女子的感觉,十分陌生,又很难被忽略。
大约是走累了,他见明蓁寻了个面摊子,站在摊子前看了半晌才去寻桌子坐下。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男人瘸了腿,动作却利索;女人身材矮瘦,一张和气笑脸。见明蓁衣着华贵,女人特意把条凳和桌子又擦了一遍。
沈彻也被那飘出来的食物的香气给勾出了食欲,径直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明蓁似乎早知道他一直跟在身后,见了他并不意外。既不看他,也不赶他走。向女人要了碗云吞面后,就托着腮看着那摊主煮云吞。
那夫妻两人各忙着各的,后来女人走到了男人身边,不知道说到了什么,相视一笑。那女人抬起胳膊,用袖子给男人擦了擦汗。
有食客离开,女人过去收拾碗筷。那客人还剩了几个云吞,女人没有倒掉,拿着碗到挑子前蹲了下去。明蓁才注意到那挑子下头背风的地方,还窝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
又有客人坐下,女人忙起身去招呼。这夫妻俩忙碌的身影在大锅蒸腾的水汽里影影绰绰,那明明是两张被生活蹂躏过的面孔,却又是那样坦然。明蓁一时看得有些出神。
东西做好了端了上来,明蓁看到沈彻要的是红油抄手。他吃了一口,又问女人有没有辣酱。女人笑着点头,“有的有的,洛州人不嗜辣,我们自己做的酱,没摆桌上。”
明蓁饿坏了,三两下先把碗里的云吞都吃了,方才慢慢吃起面。她看到沈彻往碗里舀了三勺辣酱,忍不住问:“加这么多,不辣吗?”
沈彻加完了第四勺辣酱,“辣。难得碰上这么对胃口的辣。你知道洛州菜偏甜,就算是辣也没什么辣味。你要不要试一试?这酱很香。”说着把那罐辣酱推到她面前。
明蓁从不吃辣,家里人也嫌弃小姐们吃辣后不雅气。她对吃方面也没什么过多的热爱,能饱腹就行,算是对甜食有一点偏爱。但见他吃得那样香,也动了心,小小挖了半勺拌进面里。
“可以多放一点。我们那里人都说,辣出了汗,什么怨气都出来了。”
明蓁看眼前碗里的清汤不过只变了稍稍颜色,她卷起一根面放进嘴里,好像是很香,也没有特别辣,便放心大胆地又加了半勺。可沈彻却直接往她碗里舀了一大勺,“五爷是爽快人,吃点辣子罢了,何至于这样黏皮带骨。”
这激将法真有了效用,明蓁当下就裹着酱吃了一筷子面。可才进嘴,那眼睛鼻子都辣得拧在一起,呼呼地抽着凉气,话也说不利索了,“沈彻……你这个……混蛋!”
何止是出汗,鼻涕眼泪都给辣出来了。好好一块手帕,很快就脏得不能用了。
沈彻哈哈大笑,掏了帕子给她,“用我的吧。”明蓁不客气地接过来,“噗”地擤出许多鼻涕。不过好像确实痛快了很多。
虽然舌头、嘴唇都是又麻又辣,明蓁还是把东西给吃完了,然后慷慨道:“算了,艳阳苑劳你破费,这顿我请了。”
沈彻也不同她客气,拱了拱手,“多谢五爷款待。”
明蓁正要叫“小梅付钱。”才想起来小梅没有跟在身边。她是不带钱在身上的,沈彻则是被老鸨搜刮了干净,还签了张欠条。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两人面面相觑,在彼此的脸上都看到了窘迫。可看着看着,忽然都笑了起来。沈彻头一回看到她这样发自内心的笑。明蓁越笑声音越大,引得摊主过来询问。
明蓁摆摆手说没事。笑完了,该给的钱还是要给的。明蓁看到那女人忙碌间不时去查看稚儿,心头柔软。她伸手从腕子上退了只金镯子下来,“我们出来都忘了带钱了,就用镯子抵饭资吧。”
那老板哪里敢收,“呀,小姐,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们小本生意,找不起。”
“不用找了。”
女人听见动静也忙跑过来,也说不敢收。他们没少受过欺凌,不相信这样的好事会落在自己头上。宁可少赚些钱,也不敢惹事。
“小姐若忘了带钱,下回叫人送来就成。我们夫妻俩每日里都在这附近做生意。若是不方便,就算请小姐、少爷两碗云吞也不打紧。”
明蓁明白他们的顾虑,还是坚持把镯子放下了,“收着吧。这样,就当我在你这里存了账,往后什么时候过来吃,我再不付钱了就是。”这样一说,两人终是收了镯子。
明蓁和沈彻起身离开。走出去一阵,明蓁又转身去看那夫妻俩。男人将镯子戴到女人手上,女人似在推拒,但最后还是戴上了。男人憨憨一笑,女人也在笑,让看的人,也忍不住想跟着笑。虽然那和她没半点关系。
风比刚才又紧了些,不多时落了雪。但因刚吃了热饭,这会儿也不觉得冷。明蓁停下来伸手去接雪,那雪无头无序地乱飘,根本接不住。
“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家。”沈彻道。
明蓁仔细看着掌心里转瞬即逝的雪片子,幽幽道:“过会儿再说,我还想走走。”
沈彻看了看怀表,“你若只是想随意走走,不如我带你去个地方看看?”
明蓁确实只想随便走走,既然有处可去,强过她这样漫无目的地瞎晃。便点点头,倒要看看他能领着她去哪里。
沈彻叫了两辆黄包车,差不多跑了小半个时辰,明蓁下车的时候发现竟然到了南春码头附近,不远处有座很宏伟的教堂。洛州几十年前开埠通商,行栈、码头、租界都在这边。洛州很早就有传教士来传教,自然也有几座教堂。
明蓁见那教堂灯火辉煌,有音乐声和歌声传出来。“这些人在干什么?”
“今天是洋人的耶诞节,要不要进去瞧瞧?”
明老爷一向反感那些传教士,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明蓁从来也没进过教堂,心中也有些好奇。如今既然已经到了,索性进去瞧瞧。
两人步入教堂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远处讲经台两边有孩子捧着歌曲本在唱圣歌。明蓁没想到教众这样多。两人在最后一排寻了个空位坐下,明蓁倾耳听了一会儿,“……我们有如花草,今朝虽茂盛,明朝即枯残,惟你永不变更……”
她听得似懂非懂,但却并不生厌。不同于听曲儿、听戏带来的那种感官上的冲击,这温柔的歌声在风琴的伴奏下,在高高的穹顶间萦绕回荡,伴着那温暖的烛光、彩绘玻璃花窗,好像都悄悄落在心头,叫人感到宁静安详。
明蓁静静地坐着,认真地听歌。待到唱诗班唱完了歌,又有牧师布道,然后所有的人都垂首,双手合十闭目祷告。明蓁余光见沈彻也一同祷告,忍不住凑过去问,“你也信洋菩萨?”
沈彻只觉一阵馨香在鼻端,微微睁眼,看到她一双大眼,满是少女特有的天真和好奇。他也压低声音道:“我不信。”
“那你还这样?”
“入乡随俗罢了。”
“曾四说他信什么主义,总把信仰挂在嘴边,你信什么?”
沈彻唇角微微牵出一个笑,“我只信我自己。”
怕影响到旁人,两人说话时离得很近。气息相闻,明蓁先是看着他的眼,眸子一垂,落到他的唇上。薄薄两片唇。二姨娘说,唇薄的人情薄。那个男人好像也是这样的薄唇,可二姨娘明明知道那是薄情相,为什么还是要他不要她?
沈彻在她的凝视下,心忽然重重跳了一下。可他并不知道,明蓁并不是在看他,只是在想别的事情。
眼前人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她和他不能硬来。既然男人的法子行不通,那就用女人的法子。明蓁想到此处,忽然轻轻一笑。那婉然的笑颜让沈彻一阵悸动,好像心忽然被一双无形的手紧攥了一下。待要看清她的神色时,明蓁已经退开了些,也学着人闭上眼垂下头,直到听到牧师“阿门”一声后,才再次睁开眼。
时辰不早了,两人各怀心事缓步往回走,直到走累了才又叫了黄包车。明蓁怕回了明府,明太太就会当场要她给个准信,便又躲去了广宁街的宅子,在床上翻来覆去盘算了一夜。
她现如今的乖顺,是为让明太太放松警惕,方便她行事。为今之计,索性也逃去扶桑,就算找不到曾少铭,也尽可以回来说在那边已经完婚。明太太就不好再给她张罗找婆家了。
东渡出海,签证是不需要的,最大的问题就是路费。津门到横滨的船票倒是不算太贵。可明蓁一问小梅,才知道手里的现钱别说船票了,能不能走出洛州到津门去上船都说不准。
她记得听明老爷提过一回,洛州送去扶桑的公费留学生,一年大概拨给一个学生近两千两。洛州还算富省,有不富庶的行省,给一千两百两左右的也有。不说学费,每月食宿就要几十两银子。她既然去了,自然一时半会儿不好回来,说什么也要等小半年后。这样一笔巨款,她如何能弄到手?
首饰是可以变卖的,但当铺里卖不上价,她又不认得什么掮客。她一向不爱戴首饰,明太太给的几件,还有二姨娘的体己,都被她贴给了那个男人。明蓁常戴出去见客的,大都是曾家送的。但曾家因有内务府的关系,他家的东西几乎件件有来头,她更不能送出去当掉。
思前想后,在第二日见到沈彻时,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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