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蓁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哦,原来是神枪手。那下回真要好好见识见识沈大人的枪法了。”
“小姐谬赞。如今你是雇主,不必以‘大人’相称,小姐自可以直呼吾名。”
明蓁并不同他客气,“我现在要去广宁街,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你,请你明日再来。”
沈彻却道:“大人有吩咐,令沈某十二个时辰随身保护小姐。”
“呵,随身?沈彻,你知道什么是男女有别吗?”
沈彻微微一笑,“所谓‘大行不顾细谨’,沈某听说的明五爷,襟怀磊落旷达不羁,想必一定能理解在下的事急从权吧。”
明蓁见他难缠,索性不再多言。她上了车,沈彻上了马,果然一路相随回了广宁街的宅子。
明蓁吩咐人给沈彻在二院里拾掇出一间厢房,吃住都在那边。她天生不大容易相信人的,肠子又比旁人多绕几圈。冷静下来后,只觉得这人的出现太古怪。按说他知道曾少铭的行踪,可见是关系非同一般。正常来说,男人之间总是相互遮掩,这样堂而皇之叫她找过去,怎么都觉得不怀好意。
现在又出现在自己身边,他是曾少铭所谓的“同志”吗,是为了方便联系,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当然她不会以为这人是想做总督府的姑爷。
派人去寻曾少铭,谁晓得他又跑得无影无踪了。她看不清沈彻的目的,便只能提着十二分的小心应付着。反正自己总有办法把他赶走。
等饭菜摆上了桌,下人退开,明蓁略填饱了肚子,才又端着托盘下了密室。
这回铁链子倒是不响了。她心里嘀咕,可千万别死在密室里——死老鼠的味道就够受的了,更何况死了个人?万一真死了,回头还得想办法把尸体弄出去,这种脏活她可干不了。
明蓁放下饭菜,缓缓靠近床边。孟小棠仰面躺着,看胸脯尚有起伏,只是奄奄一息的,前胸的伤口都溃烂了。靠墙的小便桶里也散发出臭味。气死人,她堂堂总督千金,还要给他端屎端尿!
可这密室是曾少铭救命的地方,她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好在她今天心情好,不跟他计较,就当养了条狗吧。
拿了帕子围住口鼻,扫干净地,屏息皱眉把便桶弄了出去,狠狠洗手搓脸换了身衣服,想了想又抱了只香炉,这才神清气爽地又下去了。熏了会儿香,这房间的气味就宜人多了。回头还是想办法把他扔远点,省得自己这样麻烦。
明蓁双手环胸,琢磨着怎么处理这个只剩半条命的人。那身上的伤得仔细清理,否则就要烂光了。
她拿了剪子咔嚓咔嚓把他浑身上下剪了个干净,对着他就像是对着案板上的死鱼,刮鳞、剪肚子、洗刷干净。
她哼着小调,把他身上的伤都清洗干净上了药。她上回把曾少铭的衣服都给剪了,只找到一件像样的衣服。穿衣、脱衣也麻烦,索性不穿了。再看他的头,头发乱蓬蓬的。男人“五天一打辫,十天一剃头”,也不知道这人多久没剃过头了。
孟小棠一直不发一言地任她摆布,也就是在被撕掉衣服的时候,肌肉本能地收缩了一下,后来就没有任何反应了,也是没了力气反应。眼睛也不再闭上,失神地不知道望着什么地方。
明蓁擦干净手,对自己处理伤口的水平感到很满意。这人饿了好几天了,特意多带了米粥下来。她端了碗到他面前,“我知道你醒着,吃点东西。”
孟小棠眼皮动了一下,却是闭上了眼——这就是他的回答。想死而已,她不给他一个痛快,他可以自己把自己饿死。
明蓁蹲到他旁边,“你也是的,报仇怎么不去找我二哥?明明是他要睡你,我还救了你一回,你不报恩,还报起仇来了。你说你这不是恩将仇报是什么?”
孟小棠继续沉默。
“绝食吗?你说你年纪轻轻干嘛一心求死啊。你不是要找我报仇吗?总得先把命留下来才能报仇吧?”
她又用手指头戳了戳他满是胡茬的脸,“好,你不说话,你不想吃东西,你不想活——难道你也不想见你娘吗?”
娘……孟小棠的手渐渐攥了起来。
“你娘还活着呢,啧啧,真可怜,那么大年纪了……这样,只要你老实听话,什么时候爷高兴了,就放你去见你娘。”
对,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见到娘!
孟小棠终于睁开了眼。看着眼前的白粥,其实早就饿得虚脱了,如今有了求生的念头,就强撑着想要坐起来,但又没有力气。
明蓁把碗递近了,让他抬头就能碰着碗。那呼哧呼哧地喝粥的样子,还真像条大狗,当然是被她打断了牙,不会咬人的那种。
“慢点喝,又没狗跟你抢。”
孟小棠顿了一下,生生咽下了所有的奇耻大辱。
他唱《西施》,唱的是“有多少伤怀事难对人言。我心中怎免得柔肠寸断,要收这越国的破碎山川。孤身女到他邦何时回转,此一去成败局全靠苍天。”
可他再不是苎萝溪边浣纱女,他是越王勾践,是“三载困吴江,幽囚实可伤。”是为脱罗网能为夫差尝粪——一国之君尚能如此,他有什么样的耻辱咽不下去?
孟小棠狼吞虎咽地喝完了一碗粥,人的本能被激发出来,目光又望向那桌上的饭菜,两眼冒光。
明蓁偏头看了一眼,站起身,“那个可不能给你吃。”
可明明是怕他脾胃虚弱克化不动,嘴里说的却是,“想吃啊,得求我。爷高兴了,才给你吃。”她知道孟小棠不会求自己,所以收拾了碗要走,忽然听见极微弱的声音,“求……求你了,五爷。”
明蓁闻声饶有兴味地又歪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噗嗤一笑,“你是在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呢,对吧?”
“……对!”
明蓁还真没遇到这样人,来了兴致,“很好。那咱们试试,到底是爷先抽了你那根反骨呢,还是你先挺过十年来找我报仇。”她走近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顽皮地笑着道:“现在,我就是你的主子,你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
她看到孟小棠的手又下意识握成了拳,喉头上下耸动,像是把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咽到了肚子里,然后听见他虚着声音说“是……”
明蓁乐得拍起了手,“很好很好,孟老板,我真是太欣赏你的这份儿能屈能伸了。说吧,你刚才求我干什么来着?”
“我……”
明蓁往他脸上一抽,并没下力气:“‘我’什么‘我’?”
孟小棠额角和颈子上的青筋全都爆出来了,双目通红,静了好一会儿,终于艰涩地开口:“主子,我想吃饭……”
他拼命忍住眼里的泪,他绝不在这个女人面前哭!
明蓁莞尔一笑,摸了摸他的头,“这才乖。不过,饭不能给你吃。”
若还有一丝力气,孟小棠都会伸出手掐死这个女人。但他没力气,他还不能死,他要去见娘,他还要报仇。
明蓁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看到他眼底的仇恨和隐忍,觉得这小戏子太好玩了。“你饿了那么久,敞开吃会死人的。先睡会儿吧,爷伺候你半天了也累死了,也上去睡一会儿。”
明蓁这一觉又睡到了日上三竿,醒来时神清气爽,拉铃叫人来伺候她穿衣,又吩咐小梅去买些补品,回头去医院里看芳菲。
小梅嘴角一垂,“五爷,咱没钱了……”
明蓁偏头瞪了她一眼,“这才初几,怎么就没钱了?”
小梅也委屈,“那钱再多也不是您这个花法啊。每月送给芳菲姑娘的就不说了,您那西装,做一套下来多贵呀,您还总爱做。就说上回吧,您买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那不就挺浪费钱的?
不是奴才多嘴,您呀,手可不能这么松,也该学着管管钱什么的。否则到了曾家,月银比不上府里。四少也是个只会花钱不会挣的,您说啊,你们俩大手大脚的,怎么过日子?”
明蓁听得不耐烦,“得得得,你还教训起爷来了。合着我手松,你们一个个没落着好?”
小梅这样一想,也对,明蓁一向不把钱物放进眼里,她们这些下人总得赏钱,也是跟着享福了。话说,她自己的嫁妆都快攒够了。
“没钱就去想办法弄东西回来。芳菲这身上给缝了不少针,看着怪吓人的,得好好补一补。”
小梅眼珠转了转,“那我到府里库房里讨一点,就说五爷要补身子。”
明蓁才没精神理会她怎么去讨东西,不过心头一动,“多要点回来,大头给芳菲送去,留一点下来,叫厨房每天炖点。”
“爷您真要补身子?”
明蓁干咳了一声,不能说是给小戏子的。“你话也够多的,赶紧干活去!”
小梅嘻嘻一笑,“好嘞,那我这就叫茂叔套车去。”
明蓁忽然想到了什么,“等一下,你让茂叔套好车,到后街那边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