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琐窗郎3

浮世囚欢 顾长安 5695 字 2个月前

明蓁等那一阵钻心地疼过去,擦了擦额上的汗。总觉得还是能听到孟小棠的声音,不知道是幻听还是真的,这间房她再不也待不下去了,立刻起身叫人套了车回了明府。

曾少铭送了两回拜帖,明蓁都不见,他也只能叫人送信进去。但有些话不能落在纸上,必须当面说。可明蓁看也没看,撕碎了信,又叫人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了。

芳菲早不陪客了,但芳名在外,总有人慕名求着出条子。为了送那孩子出去,芳菲假借着出外条子陪酒,将孩子藏在换装的衣箱里,然后途中送上了船。

可破格了一回就得破格两回,又有传言明五爷甩了芳菲,往常那些吃不到天鹅肉的都一窝蜂地扑过来。那些达官贵人,她一个无权无势的风尘女子谁也得罪不起,只能疲于应付。

每次出条子回来的路上,她都会往广宁街去,可明蓁都不在,她也不能去明府求见。这事再不解释清楚,怕要成了死结,急得唇上都生了泡。

过了四五日,芳菲再不肯出去陪客,穿了身素净袄裙等在了明府附近。

今日提督宋大人家摆喜酒,因明、宋两家是姻亲,明蓁也得出席。只是这种场合她一向待不住,这几日情绪也不佳,在酒席上又听说那艳阳苑的芳菲最近频繁地出条子,更是叫她气闷:这几年她的心血都白费了,谢芳菲的良心都喂了狗了。果然男人晦气,沾了一个后头就有一串。

明蓁早早离了席,马车快到明府角门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车帘外传来茂叔的声音,“五爷,是芳菲姑娘。”

“叫她滚。”

过了一会儿,不见马车动,却听见茂叔在外头又道:“五爷,芳菲姑娘不肯让路,一定要见您一面。”

明蓁的火气一下就窜了起来,撩开帘子跳下了车。已然入了夜,芳菲一身珍珠灰的斗篷,不知道在寒风里站了多久,煤气灯下都能看到脸颊鼻尖冻得鲜红。

见明蓁从马车里下来,芳菲心中一喜,颤颤巍巍疾行两步,可才到明蓁面前,明蓁抬手一巴掌就抽了过去。

芳菲本就冻得浑身僵硬,又是小脚,一个没站稳就倒在了地上。她来不及再站起来,一下抱住明蓁的腿,“五爷,你可以打芳菲、可以骂芳菲,请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明蓁居高临下地冷冷看着她,“打你这一巴掌,不是因为你跟我的男人勾三搭四,是因为你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我说过,女人被男人碰过,她只要是被迫的,在我这里都是干净的;可你自己主动去招惹男人,爷会嫌你脏,不会再要你。”

芳菲摇头,跪在她面前,“没有,五爷,我没有!”

芳菲看到她目光里浓浓的痛惜,能感到她此时的失望。

她初识明蓁时,以为她和传言中的一样,是喜欢女人不喜男人的女人。可几年相处下来,她才知道,明蓁喜欢女人,不是那种男欢女爱的喜欢。她一副凶狠乖戾的脾性下,是一颗极其敏感的心。她总想要努力护住些什么,虽然芳菲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对她这样尝过人世冷暖的弱女子来说,她珍惜这份“情有独钟”的友谊。虽然明蓁对人的好,一向是高高在上的。她不敢奢望平等的友谊,但分外珍重她的那份温暖和善意。

芳菲的样子实在是楚楚堪怜。但明蓁憎恨欺骗,虽然她自己整日里满口谎话。可她不会给自己被同一个人欺骗第二次的机会。在她人生的信条里,没有宽恕这个词。

明蓁弯腰把芳菲拉起来,“谢芳菲,你本就是自由身。我花了那么多年教你不必跪谁,你早该学着站起来。我再扶你最后一回,往后你想跪谁、想同哪个男人在一起,都与我无关。你我之间,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不用再纠缠。”

芳菲反握住她的手腕,“五爷,听我解释一回行吗?我同四少不曾背叛你。其实是为了掩人耳目……”她正说着,忽然眼睛睁圆了,目露惊恐,“五爷小心!”那娇娇弱弱的一个人,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蛮力,猛地将明蓁往边上一推。

明蓁一个踉跄摔到了地上,再抬头,只见一个陌生人一刀插进了芳菲的肚子上。那人见杀错了人,抽出刀又转向明蓁。

亏得是有明家护卫巡逻至此,闻声涌了过来。那人见失去了机会,便落荒而逃。卫队呼啸着追过去,明蓁抱着芳菲,摁住她的伤口,口里慌乱地喊着,“来人啊,救人啊!谁去叫大夫啊!”

芳菲却紧握住她的手,“五爷,你信我,四少为了救人才去我那里的……”

“我信我信!谢芳菲,你不许死!”

这一场刺杀很快就传到了明老爷耳朵里,家里自然少不了有挑拨离间的嘴,说是明蓁在外头荒唐太过,惹了仇人找上门。如今洛州地界也不太平了,万一被人掳去,那可怎么办?加之和曾家的事情还没个了断,安全第一。

明蓁被禁了足,可她心里还念着芳菲。芳菲被人送去了洋人医院,现在还不知道手术做得如何。她急得在屋子里乱转,就是出不了院子,最后索性闹着“绝食”。

明蓁只饿了半日,到了夜里,明老爷的头疼病又犯了。简直是冤家。明老爷只得同意她出门了,但出门可以,必须带着保镖。

明蓁一向讨厌身边跟着男人——茂叔其实是患了腿疾早年出宫的太监。但她现在急着去见芳菲,明老爷说什么她自然都应下了。

天一亮,明府各院解了门禁开了锁,明蓁就匆匆忙忙往外走。刚出了二门,见大管家正袖着手同一个男人说话。箭袖长袍,一身利落的打扮,竟然是沈彻。

听见动静,大管家转身,向明蓁行礼:“五小姐起了?这位沈先生是老爷给小姐请来的保镖,老爷说了,小姐出门务必让沈先生相随。”沈彻也向她拱手行了礼。

明蓁虽然觉得意外,但没精神细问,只道:“沈先生是吧?不过我的马车怕是容不下您这样一尊大佛。我还有事,急着出门,您先自便吧。”说罢匆匆出门上了车,直往医院奔去。

马车刚停,明蓁撩帘正要下车,就见沈彻已然翻身下马。他走上前递了手过去,方便她扶着下车。曾少铭也总有这种洋人绅士做派,但明蓁只当没看见,自顾自跳下了车。小梅在旁边看得都觉得怪尴尬的,但沈彻也不以为意,收了手随在明蓁身后。

芳菲的手术已经做过了,缝了针,所幸送得及时,也没伤着要害。明蓁到的时候芳菲醒着,有医护在查房。明蓁紧张地问了些情况,听到无大碍后方松了口气。

待到人都出去了,她一转头,看到芳菲竟然在盯着她微笑。苍白的一张小脸,也不知道流了多少血,连嘴唇的颜色都淡了。可她竟然在笑!

明蓁气不打一处来,在她额上一弹,“你真是出息了,还能替人挡刀了?”

芳菲仍旧是噙着微笑,向她伸出了手。明蓁握住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芳菲的声音还虚弱着,“我头一回见五爷那么紧张……”

竟然还取笑起她来了!明蓁没好气,“下回再有这种事,管好你自己就行。”

芳菲以为她还在为那日艳阳苑的事情生气,喘着气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

明蓁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芳菲着急,挣扎着想坐起身,但牵动了伤口疼得眉头蹙了起来,雪白的脸也急红了。“五爷,你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明蓁轻摁了她的肩膀,让她躺下,这才缓缓地开口,“芳菲,你是不是心里有曾老四?”

芳菲垂下了眼,咬住唇,再抬眼时目光里满是真诚。“五爷,芳菲绝对不会欺骗你。是,我是仰慕四少,心里……心里也有他。但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四少不知道,我也不会向四少表白心迹。四少是你的未婚夫,我绝对不会有什么非分的想法,更不会求着做小。我只想静静地喜欢,不求结果。”

明蓁对于她会这样说,有些意外,又觉得不意外。这才是她认识的谢芳菲,单纯、敦厚却不蠢。若她刚才一上来就矢口否认了,那她们之间真的也只能一别两宽了。

可明蓁心里又忍不住说她是个傻子。曾少铭那个人,莫说现在干的事不允许他有儿女情长,就是做回他混吃等死的公子哥儿,曾家也不会允他纳个窑姐儿做妾。就算做了妾,那高门大户里,一个个哪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既然结局一眼能看到头,何苦放任自己掉进去?

明蓁叹了口气,理了理她的额发,像是在说给她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有没有说过,你长得像一个人?”

芳菲摇摇头。

明蓁唇边浮出一丝意义不明的浅笑。

芳菲长得像二姨娘,她头一回在艳阳苑看到她的时候,还以为是二姨娘的转世。她觉得,这是老天给她的第二次机会。那时候年纪小,看不住二姨娘,二姨娘没有了。现在二姨娘又活过来了,所以她要管着她、看着她、护着她,不能叫她被男人骗,不能叫她为了男人丢了性命。可渐渐地,她才知道,她想守的不是那个二姨娘,而是她和二姨娘都没有的,干净、善良的一颗心。

芳菲以为她会继续说下去,但明蓁却什么都没说。

从病房里出来,明蓁明显人松快了不少,一抬头见沈彻正站不远处,非是刻意,身姿有一种不刻意的端直。明蓁先是怔了一下,继而想起来这人现在是自己的保镖。保镖,他怎么会当保镖?

沈彻见她出来,又正了正身姿,“小姐,是要回府吗?”

明蓁可没打算回去,刚才和芳菲说话的时候,忽然想起那小戏子来了。在密室里关好几天了,不会饿死吧?

她冷眼睨着沈彻,“沈大人几日不见,竟然沦落到给人做护院了?”

沈彻毫不介意她话里的讽刺,蔼然一笑,“是保镖,不是护院。”

“呵,有区别吗?”

沈彻点点头,“区别还不小。”

“沈大人堂堂武正军统带,屈尊纡贵来给我当保镖,你觉得我会信你没有什么算计吗?”

沈彻微微一笑,“屈尊纡贵也罢,心甘情愿也罢,明小姐全可以当沈某人为了升迁不择手段。”

这答案确实叫明蓁意外。

沈彻又道:“其实是听闻小姐遇险时,总督大人正同在下的上峰在一起。为结善缘,上峰便推荐我来给明小姐做保镖,毕竟依大人的经验,刺客一次行刺不成,往往还有下招。”

“我明府什么样的高手没有,用不着劳烦沈大人。”

“高手虽多,但人再快也快不过枪,是不是?沈某不敢说武艺高强、身手有多好,但枪法嘛,勉勉强强算是武正军里的第一号。”

沈彻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虽是这样的内容,但并没给人自夸的感觉,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