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7章|藏兵洞穴(上)

李靖醒来时,周围漆黑一团。伸手一摸,身下铺了干草。气流不畅,偶有异味钻入鼻腔。他曾入庐州军府牢房,立时觉出已身陷囹圄。

李靖在巫山顶上石室中都能过活,并不在意被囚,但德高望重的冼夫人为何要将自己投入黑牢之中?虽然,自己只身度岭确有企图,但平日走乡串户磨镜并无过错,就算被萧琼逼迫也未做出不轨之事。

不过,此时他担心的是冼阿鹃。以她的功力,故意在距离冼夫人数步之遥用金簪自尽,恐怕凶多吉少。或许,正是由于冼阿鹃的死,让冼夫人心痛发怒,将他囚禁也在情理之中。然而这些全是胡思乱想,当下只能听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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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阿鹃静静躺在高州府衙内堂的软榻上,胸口的疼痛阵阵传来。四名女护卫侍立身侧,惊魂未定的冯盎端着药碗,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站在榻旁。

在她将金簪向胸口扎去之时,冼夫人弹了一粒石子,簪头撞歪,因而性命无虞,加之冼夫人善于医治,不日可望痊愈。只是经此一事,她作为孙辈与姑祖生了嫌隙,总归让冼冯两家大失所望。

回想这一夜一日间发生的事,恍然有隔世之感。

后悔么?惧怕么?她闭着眼,反复默然自问。若是此事发生在他人身上,她也断断不肯相信。她三岁时父母双亡,姑祖把她抱到冯府,当亲孙女抚养,请先生教她识文断字,又亲自授予武功并教习用兵之道,欲将她培育成南越大首领。

南越部族是秦汉时称谓,由赵佗建立,范围含今日两广、海南及越南北部地区。在南北朝时期,南越以俚人为主,亦有僚、乌武等数十部,故有“百越”之称。由于洞穴众多,四季如春,各部喜穴居,不喜构筑房舍。冼夫人嫁到冯家以后,按中原规制在高州修建府衙,操练兵马,作为统御南越的政令中枢,规制与中原及江南无异。

冼夫人之夫冯宝于陈朝永定二年(公元558年)逝世,终年五十一岁;其子冯仆于隋朝开皇四年、陈朝至德二年(公元584年)因病早逝,终年三十五岁。冯仆之妻为冼夫人从女冼阿云,生三子:长子冯魂,次子冯暄,三子冯盎。冯魂二十一岁,冯暄十九岁,都已娶俚人女子为妻。冯盎十六岁,未娶。

三个孙子中,冼夫人独喜冯盎,特留在身边,由年长四岁的冼阿鹃从小带大,既当老师,又做长姐。冯盎对冼阿鹃极为依赖,得知祖母将冼阿鹃许配给他,自是喜不自胜。

情感一事,生则相吸,熟则相斥。冼阿鹃若是寻常俚女,自是听天由命,然而一旦知书,心境大有不同。冯氏当年从北方渡海南迁时载书甚多,在岭南扎稳脚跟后多次遣人到金陵购书。冼阿鹃本就天资过人,书读得多了,对书中记载的北国、中原、江南之事极为神往,梦想纵马大漠、游历中原、泛舟江南,若身侧再有心仪男子作伴,不枉来世上一遭。

诚然,这只是一个少女的梦想,然而当真的有一位英俊少年从天而降时,心中的梦想如喷薄欲出的朝阳,不可遏制。她已二十岁,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俚人婚俗,女子年满十五岁即可嫁人,也可自主挑选男子,但她不同。她是圣母教导和内定的圣女,肩负神圣使命,嫁人必须遵从太夫人的意愿。于是她将那颗渴望被爱的少女之心深藏。

五年过去,她才清楚太夫人是在等冯盎长大。冯盎是太夫人最疼爱的孙儿,若非俚人风俗须由女子担任大首领,太夫人定然会立冯盎为首领。冯盎不好吗?冼阿鹃接触的所有男子中,冯盎少年英杰,容貌俊秀,知书识礼,祖上曾是北燕帝王,出身高贵,且由她一手带大,不是亲姐弟却胜似亲姐弟,对她这位姐姐言听计从,甚为依赖,嫁给冯盎意味着可以同太夫人一样,不仅掌控冯家,还可以统驭族人,成为南越女王。

然而,她的心底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抗拒,她不想当圣女,也不想当首领,更不想嫁给冯盎。冯府的书籍给了她广袤的世界,她想越过被中原和江南人称为“五岭”的层层峰峦,去看看书中描述的锦绣繁华。

李靖正是书里描绘的那样,高大,雄健,眉目如画,文武双全。萧琼劫持冼阿鹃成功,本就是冼夫人定下的计策,想看看这位亡国公主究竟意欲何为。于是萧琼将她带到瀑布后的山穴中。半夜,李靖闯入洞穴。冼阿鹃凭借火光,看到了似乎在梦中出现过的少年。他淌着热汗,呼吸急促,眼里是野兽的光芒。萧琼的绑缚对冼阿鹃而言形同虚设,但她极有耐心,如同一只潜藏已久的蜘蛛在织好的网中静待莽撞的飞虫。但他终于发乎情,止乎礼,特别是后来得知他被萧琼下了淫药仍能克制,更是心生敬佩。

半夜的交谈,这中原少年如同一束光,照亮了她作为一个女人应有的全部情感。她是一个直爽清澈的女子,凭着直觉认定这个少年就是此生最中意的男子,她想跟着他到中原去,到北地去,或者到能抵达的任何地方。冼夫人的清规戒律越多,她内心的反抗就越多,只是平时深藏而已。但她比谁都明白,与心仪的少年出走是一种奢望。于是她教会李靖如何摆脱绑缚后,就强迫自己离开那个洞穴。她已把姑祖交给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攀上悬崖到了湖边。朝阳如火,身上的热力还在持续。她扎入水中,伸展四肢,心中却在打赌:若那个傻呆呆的少年到山顶翠湖上来,她就跟他浪迹江湖,无论遭遇何种险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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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靖在黑暗中呆了许久,再去摸索。不料,这次却摸到了被萧琼扔在洞穴中的包袱。

他不由一喜,摸出了火折子,打火。火光亮起,眼前并非想象中的铁栅牢房,目光所及尽是光滑的石壁,而反向却是不知多深的通道。

他举起火折子,向前走了几步,只见孔洞蜿蜒,曲径通幽,似乎无穷无尽。手中火折原本是引火之用,难以持久。于是折回,明知包袱内并无蜡烛或松油火把,但仍希望奇迹出现。不料一经翻检,包袱里竟有两支细长的松油火把!

李靖也没多想,引燃火把,负了包袱,沿孔洞前行。那孔洞初时丈许高、五尺宽,逐渐生出岔道,或通往宽窄不一的新岔道,或通向平旷宽大的洞穴。李靖晕头转向,忍不住喊道:“可有人在?”穴内顿时有了回声。喊了几声,除了回声,无人应答,只得继续向前。

忽然,一阵铁链抖动的声音传来,鼻子里钻入奇臭之味。李靖循声看去,洞壁处有一处凹进去的洞穴,两个人坐在地上:一人胡子拉碴,揉着猿猴般的红肿双眼,双手被铁链拴住,链头连着深入洞壁的铁柱;一人闭目盘腿而坐,花白的头发乱草似的盖在头上,杏黄的僧袍已污浊不堪。

正是华清风和普照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