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忆秦娥在春节后的那段日子,就已经过得心焦麻乱了。自己整天吊拉个孩子,刘红兵直说他单位忙,见天回来都在后半夜,有时还带着酒劲儿。气得她都上了几回拳脚了。她也看出来了,刘红兵对她的那些稀罕,在逐渐淡然。有时酒喝多了回来,也朝她身上生扑,想热闹呢。可越是这样,忆秦娥越反感。两人就干脆分开睡了。刘红兵是见天死猪一样歪在沙发上。也就在这段时间,忆秦娥突然开始怀恋起舞台生活了。
唱戏虽然苦,虽然累,有时甚至累得快要了小命,可那种累,总是在掌声的回报中,很快就悄然消散了。她甚至不断在回忆,一年前,自己是怎么就突然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坚决不当主演了呢?想来想去,当时还是因为累,因为不顺心。三本大戏,全都是文武兼备,见天演得死去活来的,还不落好。加上单团又要让她新排《穆桂英大破洪州》,就把她吓着了。那时她想,自己要是乖乖排了,单团不定能得寸进尺,又要让她排《穆柯寨》《十二寡妇征西》呢。其实他都当她面讲好多回了,让她趁年轻,多排几出“硬扎戏”。“硬扎戏”就是武戏。并且他当时就说出了《无底洞》《扈家庄》《战金山》《两狼关》《女杀四门》《三请樊梨花》等一串戏名来。好像她是铁打的金刚,不为省秦抛掉头颅、洒尽热血,他这个团长就不会收手一般。她也是连生气带恐惧,才从舞台中间逃离出来的。她那时真的没看出,唱主角到底有啥好。除了多出些力,多遭人一些嫉恨外,半毛钱的益处都没有。可就在她日思夜想着挣脱、逃离、休假后,才又慢慢品咂出唱主角的一些好处来。
什么叫主角?主角就是一本戏,一个围绕着这本戏生活、服务、工作的团队,都要共同体认、维护、托举、迁就、仰仗、照亮的那个人。你可以在内心不卯他的人格,以及艺术水准、地位,但你不能不拧紧你该拧紧的螺丝;不能不拉开你该按时拉开的大幕;不能不精准稳健地为他打好你该打的追光。
忆秦娥明白,一旦开始排戏演戏,其实全团近二百号人,都是在围着自己打转圈的。就连单团,说是团长,又何尝不是自己的“大跟班”呢?她说一声哪儿不舒服,单团就得跛着腿,来回忙着,把这些不舒服都“扑娑”舒服了。她说感冒咳嗽了,单团就会跟着“打喷嚏”。也只有到自己被彻底冷清下来,她才能感到,被围绕、被注目、被热捧、被赞美、被高抬、被拥堵,甚至被警察架着走,该是多么美好的一种滋味呀!就在她最后一次下乡巡演时,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堆又一堆的人,把自己死死纠缠着。吃饭,是一堆有头有脸的人围着。好多看她的眼睛,都是发瓷、发烫、发腻、发嗲、发酸的;化妆,也是一窝窝人,里三圈外三圈地猴猴着;换服装时,围观者也舍不得移开好奇的眼睛,让你无法阻止他们去直视你那内衣内裤,是黑色、白色,还是粉红色。就连睡觉,也有人在房前屋后转来转去。有的甚至要在窗玻璃上,把自己的鼻子压成蒜头状,隔着薄菲菲的窗帘,看忆秦娥在房里倒是睡觉么还在弄啥。好几次在广场演出完,观众围着不走,要看忆秦娥卸了妆的模样。最后是几个警察,硬把她从人群里架出去的。那些动作,让她想到了她舅胡三元,当初被宁州法院押着游街示众的场面。她感到了浑身的不自在,就像自己也成了犯人一样。她甚至还觉得有些不吉利,就故意把那些架着她的胳膊,朝开筛了筛。可警察一旦放手,人流就有吞食自己的危险。她又不得不让人家再铁钳子一般,把自己死死夹起来。当时怎么就感觉那么不舒服。而现在,怎么又是那么地回味无穷与向往了呢?主角的滋味真好受啊!在家哄娃娃,不被人关注的日子,开始真的很美、很舒坦、很宁静。但到了这阵儿,是真的有些不能承受了。报纸上没有了自己的消息;电视上没有了自己的图像;就连广播电台,那么好做她的节目,也在半年以来,没有了任何声响。他们又在跟踪楚嘉禾了。虽然没有当初跟她那么热烈,那么密集,那么狂轰滥炸。但对她,已然是冷若冰霜、无人问津了。一个人怎么能冷得这么快呢?就像老家的铁匠铺,把烧得那么红火的铁器,只要朝冷水里一刺,立马就在一股青烟中,变成毫不抢眼的灰褐色了。她感觉自己就像铁匠铺里那些被扔进了冷水缸的铁器。连糖一样黏糊着自己的刘红兵,都在想方设法地逃避着这个家,逃避着她,更何况其他人呢?她舅对她有一个很形象的比喻说:“你都快成引娃女子了。”所谓“引娃女子”,是九岩沟的说法,是宁州县的说法;在省城,人家都叫保姆。九岩沟里,有好多人家养的闺女,仅十四五岁,就被人介绍到县城,当了“引娃女子”。一月管吃管喝外,给十五块工钱,也就是混一口饭吃而已。忆秦娥如果到不了剧团,最后恐怕也得走这条路。用她舅的话说,你到了剧团,现在还是成了“引娃女子”,何苦呢?
也就在这个时候,剧作家秦八娃再一次来省城了。
秦八娃这一次是带着他的剧作《狐仙劫》来的。
他已经好久没有看到忆秦娥的消息了。他也从小道消息里知道,忆秦娥是生了小孩儿。他为忆秦娥惋惜:这么好个角儿,可以说是秦腔几十年都难出的一个人物,怎么就被刘红兵这样的公子哥儿给下套夹住了呢?这都是一帮玩物丧志的东西,看着忆秦娥绝色、稀世,就把人家当了尤物,死死捏在手上不丢。可又不珍惜人家的前程,尤其是艺术生命。忆秦娥正值演戏的当口,就被孩子拖住了。尤其是武旦,那是要凭气力、功夫吃饭的。生孩子不仅耗散气力,而且在带孩子的过程中,也会把一个干净利落的女子,带成拖泥带水的家庭妇女。他知道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就放弃了写作。他觉得忆秦娥,已经不值得他耗费心血了。
可就在正月初三的晚上,省秦的单仰平团长突然一瘸一拐地来了。说是给他拜年哩,其实是催剧本来了。他知道,剧团团长最缺的就是好本子。他就把他对忆秦娥的失望说了出来。谁知单仰平比他还恼火,开口闭口都说忆秦娥就是个大瓜×(团长骂人呢)。说她枉长了一副人的模样,骨子里,是蠢得跟猪都挂了相了。他大骂了一通忆秦娥后,又说:“不过她瓜、她蠢、她傻,咱不能也跟着她瓜、蠢、傻呀!咱得把她朝灵醒地教不是?秦腔闺阁旦、尤其是武旦,毕竟宝贝少。咱不能眼看着她,傻到拿一根绳,把自己彻底吊死的地步吧?我这次来,就是想向秦老师讨教,看有没有治她那傻病根的方子。”两人三合计两合计,就说到了新戏上:不定忆秦娥对新剧目有兴趣,又会重返舞台,继续她的“秦腔小皇后”生涯呢。两人一说热,秦八娃就又把剩下的几场戏,很快写了下去。并且写得很顺畅。
戏一写完,他先给老婆绘声绘色地念了一遍。老婆一边磨着豆腐,一边听,中间还抹了几次眼泪。秦八娃都偷偷看在了眼里。念完,老婆就夸奖他说:“好戏。也好笑;也苦情;还曲里拐弯的,吸引人得很。”并且老婆也酸不唧唧地数落了他一通说,“你一辈子,就爱写个女人戏。”他一笑说:“男人戏,有啥好写好看的嘛。”老婆还用点石膏的木瓢,把他脊背美美磕了一下,说他是个老色鬼。
依秦八娃想,忆秦娥肯定已经不成样子了。在他们村,好好的女子,一拉娃,就成了懒散婆娘。可当他把忆秦娥家的门敲开时,几乎吓了一跳:忆秦娥不仅没有变懒散,而且比过去出脱得更白皙、更利落、更漂亮了。她穿着白色紧身练功服,除了脚上的红舞鞋,还有扎头的红丝带,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无法掩饰住的生命朝气。孩子是在床上睡着,而她正在一边墙上,把大顶拿得呼吸急促、大汗淋漓。
要不是知道她生了孩子,谁又能相信,这已是做了母亲的忆秦娥呢?
秦八娃几乎是感到一阵惊喜了。
忆秦娥见是秦八娃,自然也是喜出望外:“秦老师,你怎么来了?”
“看我们的名角儿来了呀!”
“还啥子名角儿不名角儿的。我离开舞台一年多,都成孩子他妈了。”
秦八娃看了看床上熟睡的孩子,说:“依你演戏的天分,要孩子真是早了点。”
忆秦娥亲昵地看着孩子说:“孩子很乖,一天特别爱睡觉。我倒没觉得有啥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