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泊道:“那你就不招供了。就让庾后腹中之子,成为夏侯澹的遗腹子吧。”

“……庾后并未真的怀孕。”死士提醒道。

夏侯泊笑了笑。

于是死士脑中转过弯来:没关系,夏侯泊掌权后,她自然会怀上的。将来孩子是幼帝,而夏侯泊是摄政王。

他们筹谋的一切,所求无非四个字:名正言顺。

端王要的不仅仅是权力,他还要万民称颂,德被八方,功盖寰宇。他还要君臣一心,励精图治,开创一代盛世。

所以他绝对不能背负着弑君之名上位。

他要当圣主,而圣主,总是值得很多人前赴后继地为之而死。

死士在心中飞快地复习了一遍台词,从容开口:“庾——”

他也只说出这一个字。

一声炸响,他眼中最后的画面,是皇帝对他举起一个古怪的东西,黑洞洞的口子冒着青烟。

死士倒地,整个人痉挛数下,口吐鲜血,彻底不动了。

夏侯澹一枪崩了他,转身就去瞄准端王。

名正言顺,谁不需要呢?他们隐忍到今天,也正是为了师出有名地收拾端王。但这一切有一个大前提:事态必须按照己方的剧本发展。

显而易见,今天手握剧本的不止一人。

夏侯澹刚一转身,心中就是一沉,短短数息之间,他就瞄准不到夏侯泊了。

夏侯泊已经消失在了禁军组成的人墙之后,距离卡得刚刚好,隔着无数臣子与兵士,恰好站到了他的射程之外。简直就像是……提前知道他手中有什么武器一般。

而那些刚刚还包围着端王的兵士,不知何时已经以保护的姿态将他挡住了。

上任不久的高统领面色一变,连声喝止不成,气急败坏道:“你们想要反了吗?!”

没有一人回答他。无形之中,在场的数千禁军分成了两拨,各自集结,互相对峙。

两边阵营中间,是手无寸铁瑟瑟发抖的百官。

北舟耳朵一动,低声道:“不止这些人。林中还有伏兵,应该是他囤的私兵,或是边军已经赶到了。澹儿,他根本没指望用几块石头砸死你,他的后手比我预想中多。”

到了此时,夏侯泊还在兢兢业业地大声疾呼:“陛下!那刺客死前说了个‘庾’字,陛下为何急着杀他?他手中那香囊是谁绣的,陛下难道不查吗?”

大臣们早就缩成鹌鹑不敢吱声。人群中,李云锡梗着脖子想回敬一句,被杨铎捷一把捂住嘴。杨铎捷贴在他耳边急道:“别说话,文斗已经结束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场恶战终是无可避免。

夏侯泊道:“陛下为一女子,竟要不辨黑白,对手足兄弟下手吗?那庾后究竟有何手段惑人心志,先前冲撞了母后也能全身而退,反倒是母后忽然横死……”他突然望向那名矮小侍卫,“庾后,你无话可说了吗?”

那矮小侍卫浑身一震。

夏侯澹目不斜视。“让他闭嘴。”

高统领一声怒吼,直接定性:“拿下叛军!”

与此同时,夏侯泊也喊出了名号:“除妖女,清君侧!”

两边横刀立马对冲而去,一时大地摇颤。

困在中间的百官忽然就被前后夹击,一旁又是山壁,四面只剩一面出口,就是那片黑黢黢的山林。

李云锡等人被人群推搡着奔向那山林,刚刚跑进几步,又被逼退了出来。

林中的伏兵出动了。

这些人方才隐在树丛间,连气息都掩盖得几不可闻,只有北舟这样的绝世高手才能发现端倪。此时浩浩荡荡地杀出来,庞大的队伍竟望不到尽头。

为首一人一声号令,将士齐齐拔剑,人还未至,那凌厉的煞气已如黑云压顶,与一盘散沙的禁军判若云泥。

李云锡骂了一声:“边军……”

这般气势,只可能是沙场上刀口舔血练出来的。

这么多边军,怎会出现在此?无论是从北境还是南境,他们一路奔赴此地,都城不可能连个警报都收不到。

唯一的可能是,中军洛将军或是右军尤将军回朝述职时,就留了人手没带回去。他们从那时起就隐在附近,只等着端王振臂一呼。

这一变故显然不在夏侯澹的预判之内。冲在他前面的那一半禁军措手不及,一对上这群阎王,几乎是瞬间就被冲破了防线,登时节节溃败。

群臣鬼哭狼嚎,四散奔逃。

虽然两边都在乎名声,有意绕开了臣子,但刀剑无眼,仍旧吓得他们连滚带爬。

李云锡在文臣中算是体魄健壮的,边跑还边拉起了几个绊倒的臣子。四下杀声震天,远处还有几声炸响,似乎是从皇帝那方向传来的,他不知是何物,只知道听上去甚为不祥。

忽然一声马嘶,一匹惊马脱离了路线,朝着他们直直撞来。李云锡眼明手快,一把推开一个蹒跚的老臣,自己就地一滚,险险避开了马蹄。

“李兄!”杨铎捷躬着身靠过来扶起他,“没事吧?”

李云锡呛着灰道:“不用管我,你们朝没人的地方躲——尔兄呢?”

“没看到!”

李云锡急切抬头,在人群中搜寻着尔岚,目光扫过某个方向,瞳孔一缩。

杨铎捷问:“李兄?李兄你去哪儿?!”

李云锡拔腿就跑,从刀剑丛中飞奔而过。

远处被遗忘的山间小道上,有一道瘦弱的身影正在拼命朝上爬。就在他的注视下,对方闪身躲到了树后。

尔岚要摸到石壁上去做什么?李云锡想起那巨大的落石,再一看两边人马进退的方向,立即知晓了答案。

但这一节他们能想到,别人自然也能想到!

禁军乍遇强敌,士气顿消,本就是一群各自为营的墙头草,如今斗志一失,连阵形都开始溃散。

夏侯泊没有上马,他冷静地隐在人墙之后,远远望着皇帝那头,听着不断传来的古怪炸响。但开火的却不是皇帝。开战之后,皇帝手上的武器就消失了。

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那矮小侍卫并没有躲在皇帝身后,而是与其他侍卫一道冲出来作战。但“他”底盘不稳,脚步虚浮,明显不是练家子。

打斗片刻,“他”很快就左支右绌,不得不从怀中掏出那古怪武器自保。

夏侯泊看到此处,遥遥一指。“去将那侍卫拿下。”

此时那侍卫正弹无虚发,枪口下倒了一片,逼得余人无法近前。

——如果夏侯泊没有调查过邶山享殿里的弹坑,没有派死士观察过庾晚音的武器形状,他此时或许还真会束手无策。

夏侯泊一举臂,六七个死士合围而上,以身为饵,直冲着枪口而去。

那侍卫果然手忙脚乱,仓皇开枪,刚刚击毙两个,冷不防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兜头将“他”罩了进去。

那侍卫猛烈地挣扎起来,然而死士们扑过去拽住网绳,合力一扯,那大网猛然收紧,将其手脚牢牢困住,再也移动不了分毫。

侍卫倒在地上徒然扭动着身躯,被死士以刀抵住脖子才僵住不动。

确认“他”再也举不起手臂后,夏侯泊才下令:“夺了她的武器,撕了她的人皮面具,把她吊到树上给所有人看清楚。”

然后以她为质,让皇帝鸣金收兵,乖乖回宫接受看守。

皇帝不能死在今天、死在这里。他必须被妖后庾晚音迷惑心志,在宫中疯魔而亡。

李云锡气喘吁吁道:“停下!”

尔岚道:“别管我。”

“上面不可能没人,你去也只是送死。”李云锡咬牙追去,却总落她几步,只能伸直了手臂试图扯住她,“我去,我去总行了吧!”

尔岚笑了一声。“说什么呢,李兄不想当股肱之臣了吗?”

“我入朝就是为了死得名垂青史,别抢——我的——机会!”李云锡飞扑一步,终于拉住了尔岚的手腕,用力一扯,将她甩到了身后,“看你这细胳膊,至少我肉厚力气大——”

“我是女子。”

“——推得动那石……”李云锡的声音戛然而止。

趁他如遭雷劈脚步一滞,尔岚再度超过了他。“回去吧,李兄。我在朝中本就不成体统。”

石壁上的场面极其惨烈。

端王的叛军步步紧逼,很快将夏侯澹的禁军逼退到了石壁下方。此时落石下去,就算砸不死皇帝,也能砸死一片禁军。

端王的死士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一开战就冲了上来,想抢占巨石。

夏侯澹的暗卫留在此地看守,想放箭将其拦在半山腰。对面立即以牙还牙,乱箭如蝗。

战到此时,巨石边尸横遍野,已经只剩三四个幸存的暗卫,还都受了重伤,靠着巨石的遮挡勉力支撑。

尔岚刚一冒头就中了一箭,肩上剧痛,痛得她险些叫喊出声。

她立即趴伏在地,死死咬着牙关,从近旁的尸身上扯下一副铠甲,披到背上,朝着那几块巨石慢慢爬去。

暗卫忽然看见一个手无寸铁的文臣独自跑来,吃惊道:“你是何人?”

尔岚道:“往下看看,端王的人到哪儿了?”

暗卫一愣。

尔岚道:“我若是陛下,就会故意退得快些,引他们到石下。”

一个背上中箭、面白如纸的暗卫冒死探出身子,朝下望了一眼,又飞快缩了回来。“真的,现在底下都是端王的人,难怪他们这么着急……”

他又朝来敌放了两箭,但重伤无力,箭矢半途就已坠落。

暗卫语带绝望道:“他们要上来了。”

他看了看仍在苦撑的同伴,深吸一口气,转身抵住了巨石。

尔岚爬到他身边,与他一道用力。“一、二——”

山下,几个死士上前,一人去掰那侍卫持枪的手指,另一人去撕人皮面具。

面具被撕开一角,露出了底下的眉眼。

死士的动作蓦地一顿,张口欲呼,那网中之人却猛然暴起,骨骼闷响几下,身形暴长,刹那间扯碎了捆住自己的网!

兔起鹘落,几息之间,死士全部倒下,露出本来面目的男人腾空而起,便如大鹏展翅,飞到了不可思议的高度,对着人墙后的端王举起枪。

他身周空门大开,地面上无数暗器朝他射去,他却挡也不挡,径自扣动了扳机——

“砰!”

夏侯泊不得不躲。

他躲得快,对方的枪更快,仿佛预判了他的去向,“砰砰”两声连响几乎没有间歇!

夏侯泊刚刚踏地,就觉得什么东西飞了出去。

半张脸上忽感潮湿,是他自己淋漓的血。

飞出去的是他的耳朵。

尔岚与暗卫都负了伤,各自拼尽全力,竟只能将那巨石推动几寸。

她豁出去大喊一声,用身体朝着巨石撞去。

巨石动了。

尔岚心中一喜,这才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李云锡道:“一起。”

尔岚道:“你会死的!”

李云锡望了她一眼,眼瞳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豪情,重复了一遍:“一起。”

千钧一发之际,容不得犹豫,尔岚再次喊道:“一、二——”

第四个人撞了过来。

杨铎捷道:“一起。”

李云锡:“……”

北舟身在半空逃无可逃,中了数枚暗器。他身躯开始下落,电光石火间,又连开两枪。

夏侯泊狗一般逃窜。他这回是真的拼了老命,冲出一段路,忽然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地抬头一望——

“轰!”

一声巨响,所有交战的将士都不由得停了一瞬。

夏侯泊只剩上半身还露在巨石外面。他顽强地试图往外爬,却被牢牢压住了腿,情急之下十指都抠进了泥里。

北舟落地,晃了一晃,再度举枪。

没弹药了。

人群中传来一道厉喝:“接着上,拿下皇帝!”

出声的是边军伏兵的头领。端王一倒,他们本该群龙无首,但这头领显然积威甚重,当下一不做,二不休,接过了指挥权。“左翼,救端王!你们几队,去追庾后!”

叛军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不是胜利就是死路一条,当下越发不要命地朝夏侯澹扑去。又有一批人朝相反方向纵马疾驰,要去另一边城门找庾晚音。

北舟半身浴血地杀回夏侯澹身边,只说了一个字:“撤。”

言罢不管不顾,背起夏侯澹就跑。

夏侯澹猝不及防,挣扎道:“叔,等等,我不能就这么——”

“我不管!”北舟强硬道,“这边顶不住了,你还想不想活?走,皇帝不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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