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晚音回过神来:“好。”

刚才,为何她会觉得似曾相识?

谢永儿回去了。庾晚音仍站在门外,抬头呼出一口白雾。

夜空中孤月暂晦,群星显现了出来。庾晚音原本只是随意一瞥,抬头时却忽然定住不动了。

片刻后,身后传来脚步声,夏侯澹走到了她身旁。“你不冷吗,这么久都不回来?”

“我终于看出来了。”庾晚音激动地抬手一指,“那几颗星星,是不是几乎在一条直线上?”

夏日里,阿白也曾拉着夏侯澹看过天,还说过什么东西快要连成一条线了。

庾晚音道:“我后来去查过阿白师父的预言,‘五星并聚’指的就是这种星象,古书里说,这是君主遇刺之兆。”

夏侯澹道:“那倒是挺准的。”

庾晚音大摇其头。“不是,你再仔细看,那尾巴已经开始拐弯了,不再是一条直线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一劫过去了呀。打败图尔后,你已经成功改命了!”

她振奋道:“否极泰来了,明天肯定没事。”

夏侯澹失笑。“现代人开始相信天象了?”

“信则有,不信则无,反正我信。明天,让我一起去。”庾晚音冷不防杀了个回马枪。

夏侯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晚音。”

“我知道,该说的你都说了。但……这两天你一直怪怪的。说士气低落都是轻的,你好像一直在准备后事!”

夏侯澹剩下的话语都被顶了回去。

他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庾晚音看见他的表情变化,更加揪紧了心。“我也只是想求一份安心啊。你去犯险,却叫我干看着,你想想我的感受……”

“那非要一起赴险,你才会安心?”

庾晚音将心一横。“对。”

“皇后呢?不当了?”

“万一干不掉端王,这皇后也只是个摆设,我不想玩一辈子角色扮演。”

夏侯澹定住了。

良久,他轻声问:“所以你是说,你宁愿跟我死在一起?”

庾晚音吸了口气。对方这个问题是认真的。

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悲观,却莫名知道,这个答案对他很重要。

所以她也慎重地思索了一会儿。“我穿过来,就等于已经死过一回了。原以为死后会上天堂,没想到来了这么个地狱副本。其实中途有几次都身心俱疲不想玩了,但是因为有你一起组队,不知不觉,也坚持到了现在。”

夏侯澹悄然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庾晚音道:“我们做了好多事啊,预防旱灾、打败太后、结盟燕国……就算终止在这里,我也要夸自己一句好样的。当然,还有很多未解决的问题,还想做许多事,谢永儿说的商业帝国我也很有兴趣……可是这条路真的太累了,太累了。”

嗓子有些发紧,她才意识到自己哽咽了。

她伸手牵住他。“你答应过的,无论生死,都不会让我孤单一人。你想食言吗?”

夏侯澹笑了。“好。”他将她拥入怀里,“那就一起吧。”

真好啊,这就是书里说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吧。可怜这一腔如海深情,错付给了一张厚重的假面。

但如果只剩今夜……

夏侯澹低头吻住她。雪后的宫中万籁俱静,这一吻只有满天星辰见证,沉寂而温柔。

他伸手一勾,领着她朝温暖的室内走去。

就将这张假面戴到天明吧,他卑劣地想。

灯火摇曳,肢体交缠。庾晚音放纵自己沉溺其中,思绪归于空白之前,她忽然灵光一现,找到了答案。

她刚才如观镜般看懂了谢永儿,只因为她自己面前,也有一道不敢推开的门。

为了不再思考下去,她用力攀住夏侯澹的脖子,与他一道纵身没入欢愉的洪流。

端王府。

夏侯泊跪在地上为亡母烧完一沓纸钱,起身平静道:“去各就各位吧。”

他的亲信们闻言散去,只剩一道身影还跪在原地。

夏侯泊垂眼看着他。“我说过,为了避免被他们用天眼预知,我会在最后关头增加一个小小的计划。现在就是时候了。”

死士道:“请殿下吩咐。”

夏侯泊将一个香囊和几张信笺递给他。“我说,你记。”

满城冰冻三尺的寂静中,传来孤零零的一声敲更声。

新的一年来临了。

翌日,旭日高升,吉时已至,身着丧服的皇帝行过祭礼,又听大臣念过哀册,率文武百官护送着太后的三重梓宫,浩浩荡荡地朝着城外行去。

夏侯泊驱马跟在队伍里,微微抬眸望向前方。

今日跟随圣驾的侍卫比平时多了不少,簇拥在龙辇周围,硬生生将皇帝与臣子们隔开了一段距离。众臣之后,又有禁军数百人压阵。

看来皇帝还是做了防备的。不过己方的计划妙就妙在,除非皇帝未卜先知,否则无论多少护卫都形同虚设。

——除非他未卜先知。

接近山脚处,安贤走到龙辇旁躬身道:“请陛下扶柩上山。”

按照礼俗,这最后一段路需要皇帝步行扶柩,以彰纯孝。

哀乐一时大作,夏侯澹下了龙辇,走到运送梓宫的车驾旁,伴着车驾继续朝前步行。前方有一段山形崩断入地,形成了一面高十余丈的陡直石壁。再往上,积雪覆盖,悄无声息。石壁对面,则是一片黑森森的茂密山林。

夏侯澹步履庄严,目不斜视,一步步接近了石壁的范围。

还差十五步——

夏侯泊悄然勒住了马,引得身后队伍一乱。

十步——

山上数声惨叫,跟着是一声厉喝:“有刺客!!”

众臣哗然,下意识地争相朝后退去,同时仰头张望,试图看个究竟。

队伍中的夏侯泊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悠然停步,转过身来。

视线对上的一瞬间,皇帝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

石壁上方的金铁之声响作一片,却看不到人影,只见林木抖动,大块大块的积雪与土石簌簌落下。接着一阵惊呼,有人嘶声吼道:“陛下快躲!”

黑沉沉的巨物从天而降。

众人再度慌忙后退,一个绊倒下一个,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

那物直直坠下,一声巨响,在他们眼前砸出一个深坑。众人方才看清,那岩石有一人多高,从那么高的山上掉下来,足以将人砸成肉饼。

而这巨石落地处,距离夏侯澹不过十步距离。

他方才只要再往前走一小段,今日的殡葬就又要多出一个主角了。

侍卫一拥而上,护着皇帝撤退。夏侯澹仿佛也被吓破了胆,匆匆往回跑了一段,这才暴怒道:“何人行刺?速速擒来!”

石壁上方,数十道人影出现。为首的正是禁军新统领。“陛下受惊了,属下已诛灭刺客,活捉头目一人,这便下山。”

话音刚落,雪后寂静的山林中,有人影开始移动。

夏侯泊运足目力望过去,黑压压一片全是禁军,朝着山下围拢过来。更远的官道上也传来了兵马行进声。

今日来到这邶山附近的禁军,绝不止队伍后面那几百人。而那石壁上准备的其余几块巨石纹丝不动,显然巨石附近的埋伏已被全灭。

未卜先知?这项技能在夏侯澹的阵营里,属于储备过剩。

夏侯泊知道皇帝在看着自己,他也知道禁军将此地围成一圈后,即将上演的全套戏码。

他的脸色丝毫未变,还友好地俯身扶起了几个绊倒的臣子。

夏侯澹的嘴角沉了沉。

高统领很快将人押了下来。夏侯澹身边的侍卫上前去一通例行逼供,又一通拳打脚踢的搜身,末了大声道:“属下在这刺客身上搜出了端王府的令牌。”

全场落针可闻。

文武百官齐刷刷地望向夏侯泊。

刺客应该不会愚蠢到随身携带端王信物的地步,但他带没带其实无关紧要——夏侯澹需要侍卫搜出令牌,侍卫就搜出了令牌,仅此而已。

在场的没有傻子,见此情形哪儿还有不明白的:这对天家兄弟这是要上演决战了,就在此刻,在他们眼前。

“端王!”一声暴喝,李云锡激情擂起战鼓,“你竟敢——”

却见夏侯泊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冲着那侍卫悲愤道:“你……你胡说!”

李云锡:“……”

这老狐狸搁这儿画什么皮呢?

夏侯泊“扑通”一声跪下了。“定是有奸人陷害,求陛下明察,还臣清白啊!”

夏侯澹跟他各演各的,闻言左右为难地看看侍卫,再看看刺客,受气包似的哑声道:“母后的棺木都险些被砸碎,这些刺客究竟受谁指使,朕定要彻查到底。皇兄也受惊了,不如先回城里去歇息吧。来人,护送皇兄回府。”

一声令下,四下的禁军立即朝端王拥去。

夏侯泊相当配合,优雅地行了一礼,转身主动迎向禁军,垂在身侧的手指抬了抬。

便在此时,人群中忽然有人“咦”了一声,道:“启禀陛下,臣见过这个刺客。他是庾少卿府中的家丁啊。”

出声的臣子是个端王党,说完还要大声问道:“庾少卿,你见了自己家丁,怎么不相认?”

人群炸了。

继端王之后,庾少卿也体验了一番万众瞩目的待遇。他远不似夏侯泊那般淡定,当场双腿发软。“一……一派胡言,我从未见过此人。”

李云锡道:“怎么可能是庾少卿的人!谁不知道庾少卿德义有闻,清慎明着……”

“奇怪啊,”一道清越的声音加入进来,“庾少卿刚刚当上国丈,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受,却转而去与端王合谋弑君,他疯了吗?”

李云锡噎了一下。

帮腔的是尔岚。她这阴阳怪气的一句可顶他十句,顺带还扣死了端王的罪名不放。

李云锡道:“就……就是。”

端王党见状不干了,又有一人站了出来。“陛下,老臣上次去庾兄府上祝寿时,确实见过这名家丁。庾兄,你的家丁是怎么弄到端王府的令牌的?这中间必有蹊跷。”

庾少卿已经被吓破了胆,踉跄跪地道:“这……这……这……”

在场的拥皇党见他这做贼心虚的表现,心下发寒。

那几个端王党未必真能记住区区一个家丁的长相,但他们敢在这关头开口说话,就说明他们早已知道,这刺客确实和庾府脱不开干系,只需彻查下去,这口锅就能扣到庾少卿头上。

难道这新任国丈真的疯了?

庾少卿方才一眼看见那刺客的脸,整个人就如坠冰窟。家丁确实是他的家丁,但此人什么时候成了端王的刺客,他竟全然不知。

然而,这话怎么能说出来呢?说出来了,又有谁会听那后半句?

说白了,今日这场面里,最不重要的东西就是真相了。庾少卿在朝中本就根基极浅,混得左右不逢源,如今女儿飞上枝头变了凤凰,眼红他的倒比巴结他的更多。看眼前这势头,这群人是一早商量好了要将他推出来做替死鬼的!

端王啊端王,到底从多久之前就开始算计他了?

帮腔的端王党越来越多,庾少卿汗如雨下,怆然磕头道:“陛下,老臣冤啊!这人……这人是端王派来的奸细!”

“哈哈哈。”那嘴角带血的刺客头目忽然笑了,“我就奇怪了,你们为何都觉得我是受人指使?庾大人,咱们两个究竟是谁指使谁,你能不能说明白?”

庾少卿险些厥过去。“你在说什么鬼话,我根本不曾——”

夏侯泊在心中冷笑了一声。被拱上了戏台还想逃,也得问问老天爷让不让。

那刺客桀桀怪笑,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染血的香囊。“你们方才搜身,怎么没搜出这个?”

暗卫:“……”

他们只会搜到需要搜到的东西。

那香囊工艺粗糙,红艳艳的底色上,乌漆墨黑地绣了一男一女,共骑着一只展翅的雕。

夏侯澹瞳孔微缩,下意识地看向身侧。他的贴身侍卫中,站着一道略显瘦小的身影。

夏侯泊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一动,眼睛微微一眯。

刺客道:“这香囊是谁绣的,想必皇帝陛下一定能看出来吧?”他得意扬扬地大笑起来,“老子今天横竖逃不过一死,临死也要说个痛快,免得被你们当作宫闱秘史压下去了!”

昨夜。

夏侯泊将一个香囊和几张信笺递给他。“我说,你记。”

死士接过一看,信上是女子字迹,谈不上娟秀,写了些似是而非的情话——都是庾晚音在冷宫中忽悠端王用的。

夏侯泊道:“香囊你随身带着,信件你藏到庾府,等人去搜查。如今所有人都猜测庾后怀孕,皇帝废了太子,是为了给她腹中的孩子让道。但你被捕后要当众招供,庾后腹中是你的种。

“她在入宫前就与你眉来眼去,入宫之后还总是找你,与你珠胎暗结。没想到事情被庾少卿撞破,你们便拉庾少卿一起商量,纸是包不住火的,不如趁着端王与皇帝反目,一不做,二不休,宰了那暴君。庾少卿借了你一些人,你们埋伏在邶山,想着万一失败,就栽赃给端王。

“没想到被人认出,阴谋告破,你想着自己是活不成了,临死也要嘲笑一番暴君。”

死士一一记下,却又不解道:“殿下,皇帝真的会相信这番话吗?”

夏侯泊道:“他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场的文武百官都会听见。”

如此一来,庾晚音永世洗不脱妖女之名,而夏侯澹若是悍然袒护她,也就成了色令智昏的昏君。

死士道:“万一皇帝根本没做防备,咱们一击即中,直接送他去了西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