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微笑着,举起怀里的小酒坛,仰头喝了一口:“本来就是亲的——”一个“娘”字淹没在酒中,甘甜得很,余味无穷。
她放弃了前生今世既定的两条路,走向第三条铺满荆棘的路。阿昉也终于真正放下了自己离世的伤痛。现在元初也从恩和仇里跨过来了,他日再见李穆桃,才能如陈青所言,沙场见就拼个你死我活,无战事亦江湖陌路。只有太初,她吃不准他会如何待小鱼,他们在一起说的话别人也听不太懂,总含有机锋或其他深意,又或是儿时共同的趣事。九娘不明白他们如何能记得五六岁以前的事情,她都不记得前世幼时的种种了,甚至有时她感觉到太初有心怀离尘之愿。
入世或出世,修道或悟禅,只要都是太初的心意,她都能懂。再强大的人,看起来再厉害再完美的人,无论是她的前世,元初或太初,甚至陈青和赵栩,其实依然会犯错会软弱会怀疑会崩溃,掩盖得越好,冰层越厚而已。经历过生、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的王玞,早就该懂:万事需留一线慈悲心,尤其对自己。
因为无论如何,他们还是他们,永远不会变成苏瞻、阮玉郎、太皇太后那样的人。
汴京城的月色也清润,翰林巷孟府家庙院子里,蒲团上的梁老夫人已经跪了两刻钟。六娘从宫中来信,言语极其小心。但自从钱婆婆奉召入宫,她心里早有了准备。
“娘——”孟存匆匆大步进了家庙,伸手去搀扶梁老夫人:“母亲这是为何?儿子要是做错了什么,只管责罚就是,若是跪坏了身子,让儿子如何是好?”
梁老夫人搀着他的手,慢慢踱到西廊下,看着廊下的灯笼,叹了口气:“仲然,叔常的事,你可知道了?”
孟存一怔,拂了拂美人靠:“娘,快坐下歇歇。九娘极得殿下的喜爱,叔常能在殿下左右,自然是好事。他还破了黎阳仓大案,他日三叔一脉,得以靠他光耀门楣,是好事。”他笑道:“娘,你放心,我奉太皇太后的旨意拟旨,并无失职渎职之过。二府也并未为难我。我在翰林学士院甚自在。还有阿婵,虽是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可她和九娘最是要好,想来在宫里以后也会顺顺当当的。说不定还能早日出宫嫁个好人家。娘是担心什么?我难道还会眼红叔常不是?”
梁老夫人精神萎靡,听了孟存的话,略振作了一些,点头道:“你能这么看就对了,上次娘罚你,你可明白?”
“儿子明白娘的苦心。”
她其实有许多话要说,梁老夫人静静坐了一会:“老大回宫里当差了。你也常在宫中行走。我身边贞娘也陪着阿婵在宫里。以后说不得阿妧也要入宫,慈姑肯定也是要跟去的。钱供奉也回宫了。去苏州的事不能再拖,你跟阿吕说,哪怕只有我一个人,也是要带着长房大郎母子几个南下的。”
孟存听她语气,赶紧低声应了:“好,娘放心,她这几日忙着二郎的满月,我回房同阿吕说。”
梁老夫人凝视着孟存,片刻后点了点头:“仲然,你不要和曹王亲近,他管他的宗室子弟读书,你做你的大学士。我虽不甚熟悉岐王,但他身为先帝胞弟,几十年如一日不声不响,从来不递折子请求入宫,这份忍耐功夫,宗室里是头一份。你和曹王来往,未免令他和太后娘娘不快——”
“娘——”孟存笑了起来:“曹王这两日是来问张子的那些书籍可否推广到宗室子弟之中。因这件事是苏大郎和礼部奉先帝旨意办的,苏和重也都在场。学士院的好几位学士也都在,今日还商议讲读官是否也要给官家讲一讲张子。”他见梁老夫人面色松动了一些,叹了口气:“自从雪香阁那夜后,大哥和我生分了许多,他日忙夜忙,我也未曾能够好好辩白一番——”
梁老夫人伸手拍了拍他的手掌:“伯厚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你自己明白就好,该避嫌的要避嫌。”她想了想,终究还是说道:“叔常说的嫡庶之事,你也勿放在心上,阮氏素爱乱家,临死亦胡言乱语。你不理睬他就是,但也勿伤了兄弟和气。”
孟存叹息一声,慢慢跪了下来,搂住了梁老夫人的膝盖:“儿子心里有数,并未和他计较。娘心里明白,儿子才安心。”说着竟哽咽了起来。
梁老夫人轻轻拍着他的背,默然了片刻:“好了,起来吧。”
母子二人的身影在廊灯下斜斜落在地上,各向一边。
七月初,赵栩等人终于在耶律延熹和耶律奥野的陪同下抵达契丹中京大定府。
中京位于辽河上游,七金山之侧,仿照大赵都城汴梁而建,分为外城、内城、皇城。赵栩车驾进入中京城正南门朱夏门时,众人都有似曾相识之感。中京外城大多居住的是汉人,市肆作坊寺院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