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英只能照实回答,“她给扔湖里去了。”
那封信他写几个字又揉了,来来回回写了好几晚上。
薛益一时之间心里发苦,不知要如何才能挽回,茫然失措,只听得赵英道,“先生,我姐姐这个人呢,气量其实挺大的,可要是真惹到了她,什么法子都不好使,她脾气倔得很,父皇的话,也敢不听。”
薛益点了点头,最后低声道,“是我错得太过,将她欺负得很了。”
他知道她气量不小,更不像寻常女子那样爱使小性子,和那些世家贵女们不同,她自幼长在阮家那样在世家眼中上不得台面的环境中,说话做事总是直来直往,却带着最难得的真诚。
看着脾气不好,其实是讨厌那些虚伪之人,连下人受了伤也要往前赶,明明身份尊崇却从未轻视过任何人。
她恨持盈,也是因为家中几个亲人都因为当初的变故而丧命。
两人和离的消息传遍了行都,他回来后,竟有好几拨朝中同僚请他喝酒,到了酒桌上都说是为他庆贺。
说什么祝他脱离苦海,日后再不必受她的气了。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好……
他听到那些人的话,拍着桌子站起来,那些人第一次见到温文儒雅的燕国公竟然也有如此暴怒的时候。
“你们可以说我的不是,可不能,说我夫人!”他摸了摸腰,“我的剑呢?”
他这话把一桌子的人给吓坏了,各自散去。
坐上马车,车夫将车赶回国公府,他掀了车帘后却道,“去阮家,我要去接夫人回家!”
他真是醉糊涂了,都忘了她早不住在阮府。
阮家的门房不住地说着殿下在公主府,他却执意要往里闯,正僵持着,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
“薛益?”
回身便见了她。
“你喝醉了?”她皱眉,她回阮家来寻些东西,竟这么巧遇上了他,却没想到他眼下这样。
她知道他从不喝醉,所以才如此震惊。
“夫人,”他想她走出,眼中露出欢喜之色,走到她身边又低低唤了一声,“成欢。”
他随身的下人将他喝酒后又寻到阮府的情状都给她说了,成欢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伸手去搀扶他,“走,我先送你回国公府。”
上了马车后,他也紧紧挨着她坐着,她避开了几次他又缠上去,最后索性不再管他。
“夫人,你终于愿意跟我回家了。”他喃喃说着。
“我只是送你一程,国公府如今已不是我的家了。”
“那我跟你回去吧。”他忽然道。
这是成欢第一次见他喝醉时的样子,没想到平时持重端方的燕国公,竟然也有这样的一面。
他继续道,“让我跟你回去,做个上门女婿都成。”
“堂堂燕国公来给我倒插门,我可没那么大的脸面。”她说着,却又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他却又道,“如何没有,天大地大,夫人最大。”
“你究竟去哪里学了这些油腔滑调来。”
还能跟谁学的,当然是跟她学的了,成婚的这些时日,他的变化已经顶的上过去许多年了。
“薛益,”她忽然正色道,“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从不会强人所难,如今是我想与你和离了,咱们便好聚好散了如何?往后,你若另觅了佳缘,我也会祝福的。”
他怔怔看着她,突然道,“可我不会。”
只要想一想,她可能与别人在一起,他都无法接受,更遑论什么祝福。
“你是谦谦君子,从来都只从自己身上寻不是,你是觉得我执意和离,是因为你做的不够好是么?”
“难道不是么?”他此刻哪里还有什么醉色,眼里明明暗暗,交织着复杂的情绪,最多的,却是自责与愧疚,艰难地道,“我知道,是我不懂珍惜……”
“不是的,”她轻声道,“嫁给你是我一厢情愿,与你成婚后我也没有任何怨言,即便到了今日,薛益,在我心里……你都是很好很好的。”
他震惊地道,“那为什么……?”
“因为我长大了,”她苦笑着,“我不再是一个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的小孩子,不再是一个得不到就要胡搅蛮缠的刁横小丫头了,我不想再重蹈我爹娘的覆辙,不想再多出那么一对怨侣来互相折磨了。”
“你是害怕,我如你爹一般……”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你自然不会如他一般,我娘受了那么多的苦,他从来视而不见,可我娘有半分不适,他便会记恨在心,你便是心中没有我,也不会如他这般狠心。”
他却道,“可你却怕我如他那般,夫妻几十载,却不曾真心爱过你娘。”
她低下头,却遮掩慢慢红了的眼眶,她性子倨傲,从不肯向任何人低过头,更遑论要去承认自己心里的畏惧害怕,承认一直都来,自己的强求其实是乞求。
她在乞求他,施舍爱情给她。
多么荒谬……
“我娘她,太可怜了……”
过去她总不愿意承认自己也与母亲一般,可在母亲的灵堂前,她终究想明白了,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摇尾乞怜的可怜虫。
薛益伸手去,将她一手双掌捧到自己掌心,他有无数的话想要对她说,在西边无数个日夜里,他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她,在大漠上的风霜与刀光里,在曾经最艰难最危险的日子里,她成了他心里最大的慰藉,也是最深的牵绊。
他枕着她的剑,终于明白了何为牵挂。
她是他的家,是他翻山越岭,也要想回归的地方。
他看着她,想要说什么,嘴唇张了张却终究没能说出话来。
他听懂了,也终于醍醐灌顶般的明白了。
可他明白得太晚了,此刻他甚至愿意将胸膛里的一颗心都剖出来,却也无法去证明这份感情。
“是我不好,”他低哑着声音,“是我让你不肯再相信了。”
她低着头,不敢去看他,肩头却微微发着颤,明明是她不要他了,却一副被人遗弃了的样子,让他心如刀剜一般。
他伸手,想要将她揽进怀中,却被她伸手推开,马车停下,国公府已然到了。
“你走吧,咱们也算是好好道别了,夫妻一场,我从没向你提过什么要求,这算是唯一一个吧,今后……就一别两宽了。”
他们真的是变了太多,他变得越来越像她,她却变得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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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薛益没再主动去找过成欢。
朝中的大臣们也再没谁能请动燕国公宴饮喝酒,他本就喜欢深居简出,如今除了公务,就更难见到他了。
赵英受封东宫太子后,薛益又被官家请回去任他的授课师傅,受封太子少师,一时在朝中风头无两,如今大家都知道他与灵毓公主的婚约已解,便有不少人想要与他攀上一门亲事。
这些消息自然传到了成欢跟前,当然,敢在她面前提到薛益的人,如今也只有赵英了。
赵英倒是一视同仁,在薛益面前,也毫不避讳提到姐姐的近况。
他看出来了,先生每次正襟危坐,可若是提到姐姐,他面上不显,却再没心思过问自己的功课了。
官家赵誉早就有心要再给成欢选一个夫婿。
这日在玉津园,官家带着武将们行射礼,挑了几位年少的将领出来演练骑射,赵英就指着其中一个,偷偷对薛益道,“先生,这就是父皇挑中的人选。”
薛益先是一愣,随后便明白赵英说的是什么人选了。
他看着远处那个叫李琰的少将,记起了这人的家世履历,也明白了官家的打算。
李琰处处都与他不同,不是文臣而是武将,不是世家出身而是寒门子弟,品阶不高但年少有为,骑射精通便也与她志趣相投。
别的也就罢了,年纪与成欢相当这一点,让薛国公这缸老醋彻底摔了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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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宫里设宴,成欢本不想去的,可她舅舅要她去,那是官家,说出的话就是口谕。
她去了才知道,官家是想让她暗地里见一见李琰。
这会儿是岐国公夫人带了她去偏殿,走了一半,成欢知道是去做什么后把脸一扬,“我不去。”
这事当年她娘就干过,让她偷偷去打量薛益,不愧是姐弟,这法子都如出一辙。
不得不说她这舅舅为了她的婚事也算操碎了心。
岐国公夫人苦着脸,“那待会儿官家问我,我可怎么交代?”
“就说这李琰我看了,看不上。”
“这李琰可是父皇挑的,你看不上,总有个理由吧?这李琰什么都好,样貌、年纪、才能,压根挑不出毛病。”
成欢皱眉,当年母亲让侍女拉着自己去看薛益,她也说看不上,母亲非要问理由,那会儿她实在说不出来,便随口道,薛益长得太好看了,她喜欢丑的。
谁知这么多年过去,又遭逢了同样的事。
“就说李琰年纪不够,我就喜欢那种老的,没个三四十,我都看不上。”
她一早就想绝了舅舅给她另找夫婿的打算,这借口最好,朝中但凡真的满了三四十的,不是家中有妻室了,就是成了鳏夫,官家哪里还会为她找这样的人。
岐国公夫人被她气得不轻,成欢则推说自己与赵英有约,自行走开了。
谁知刚转过一道回廊,就看到了站在赵英身后的薛益。
“阿姐,我们不是有意要偷听的,刚好路过……”赵英慌忙解释。
成欢懒得理会,径直往前走去,薛益却追了上去。
“成欢,”等他追上她,她回头一瞪眼,他便又无奈改了口,“殿下。”
“国公有何指教?”她站定了问。
他郑重地看着她,“听闻官家想为殿下挑一位夫婿。”
成欢听他这般客套的语气,心里没由来的恼怒,面上不显,只道,“怎么,这事国公也要指点么?”
他走上前,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指点不敢,我只是想……”
她烦躁地抬头,“什么?”
他低头,一双眼睛里全是她的倒影,“毛遂自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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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益这一自荐,甚至自荐到了官家那里,让赵誉都吃了一惊。
薛益言辞恳切,听完赵誉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薛益字字句句的,也挑不出毛病来,比如,他说自己是与成欢和离了,但是也有再次求娶的权利。
不出几日,满行都都知道了燕国公求娶灵毓公主一事,闹得可谓沸沸扬扬。
赵誉也将成欢召了去问,“当初你跟朕说,与薛益之间只是你一厢情愿,朕也不愿见你受委屈,可如今朕瞧着,这怎么不像是一厢情愿了?”
成欢皱着眉嘀咕,“我也不知他发了什么疯……”
赵誉叹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他要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敢找到朕这里来?”
见成欢低头不语,他便道,“此事朕不管了,你自己想明白,但凡你开口,舅舅没有不应的,可你得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她心中却只剩茫然,一直以为自己是终于想清楚了,可此刻,却仿佛比任何时候都要糊涂。
那日薛益最后的话,也是这样。
“成欢,我愿意等,等你想清楚,便是等上一辈子,我也等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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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益也不算缠上她,可总有不小心见到的时候,尤其是在东宫里。
成欢不知道为什么,如今竟有些害怕他,怕到她甚至不敢再去东宫。
可等到她生辰的那日,官家召她入宫吃了一顿家宴以作庆贺,出宫的时候就见他在宁门外等着。
她以为他是要入宫觐见,便径直走向了公主府的马车,谁知她刚上去,他却也掀了车帘进去。
“你做什么?”她一脸防备。
“外头好冷,”他坐到她身边,她捧着手里的手炉,他便将手贴到了她的手边,“我等你等了好久。”
“你等我做什么。”
他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有个礼物要给你。”
那是一把短剑,送这个玩意儿算得上是投她所好,她假装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嘴上却道,“不必了,我不缺这些东西。”
他笑了笑,“这是个好东西,是杨焉老元帅的旧物。”
杨老元帅是她师祖,天下闻名,她心狠狠一动,却又忍痛拒绝,“那又怎么样,哼,终究只是一把剑而已。”
他叹了口气,把东西往回收,“是我想的不周了,这东西是秦大哥给我的,还想着借花献佛……”
她双眼一瞪,“师父的?你,你……”
她想说你不早说,可刚才拒绝得傲气,现在想要都拉不下脸来了。
她师父去了北边,此生无法再见,师父的旧物,对她而言比天下什么宝贝都要珍贵。
他笑着将短剑递到她手上,她实在狠不起心来拒绝,拿在手里不住打量,最后佯装勉强道,“成吧,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我就收下了。”
可说完,却又瞪了他一眼,“这是他什么时候给你的,他去北边都多少年了,你这会儿才让我知道。”
他凑近了,“并不是有意要瞒夫人……殿下你的,是这东西原不是秦大哥给我的,我不好慷他人之慨。”
“那如今呢?你这样送给了我,原主人知道么?”
“他还不知道呢,但想来他也不介意。”
她好奇,“他是谁啊?”
薛益忍着笑,在她耳边道,“秦大哥当时对我说,这是送给他未见面的侄儿的,让我代为保管。”
她脑子转得慢,“那你不跟人说,就转送了出去?”
他笑意更甚,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放心,我能做这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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