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做你人生中锦上添的那一朵花,我只意做与你并肩携手的一棵梓树,风雨来的时候,我们能相互遮蔽风雨。”
长安北衙禁军几经演变,如今神策军为首,御林军居其次。
一身宦官服饰的黄梓瑕,经过神策军营部,来到御林军处,求见王蕴。王蕴调回到御林军之后,很快便擢升为右统领,如今真是青云直上,春风得意。
黄梓瑕递上名纸后,便隔着营帐,看向旁边正在操练的兵士们。以为总得过得片刻王蕴才会出来,谁知王蕴很快从里面出来,将名纸递还给她:“别用杨崇古的名纸了,下次跟人说一声你叫黄梓瑕,直接进来就行。”
黄梓瑕略有诧异,不知他为何这么快。
“刚刚从神策军回来,一转身便看见你了。”他示意她与自己一起进内。军中小跟班十分机灵,早已煮好了茶,送了上来。
王蕴将室内炉火拨旺,端详着她眼下的淡淡黑影,说:“昨日那场剧变太过骇人,我也是一夜难眠。”
“我今日过来,正是为了此事,”黄梓瑕问,“鄂王……可找到了?”
王蕴摇头,说:“没有。御林军搜寻了一夜,至今也没有找到。鄂王身体孱弱人尽皆知,从那么高的台上跃入冰水之中,估计……”
他顿了顿,没有直接说出“无法生还”之类的话,只说:“从新开的御沟搜到龙首池,再到龙首渠,将士们在冰水中找了这么久,毫无踪迹。”
黄梓瑕沉吟道:“按例,宫中水道在重要关节处都有铜丝网和木栅栏相隔的,鄂王的身体应当不会被冲入龙首池中?”
“按例如此,但如今正在加紧修整新的御沟,以待元日庆典,所以也借此机会正在疏通河道和湖面,因此铜网和栅栏都撤掉了。因此……”
王蕴没有说下去,但黄梓瑕也知道他的意思,可能尸身已经随水漂出了龙首渠,那么流入浐河、灞河都有可能,甚至进入了渭河,直达黄河,便真的无处可寻了。
他换了话题,问:“你来找我,只是为了打探鄂王之事?”
黄梓瑕垂眸看着手中茶水,低声说:“其实我今日,有求而来。”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她,一寸一寸地审视她的神情,许久,才笑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如何才会对自己最有利。”
黄梓瑕默然抿唇,低声说:“是,然而,世间有些事,纵然明知螳臂当车,纵然万千人在前,我亦不得不往。”
茶水微涩,如鲠在喉。王蕴望着她低沉而决绝的神情,只觉得自己的气息哽在喉口,心中无数话语,却都无法说出口。
“理由呢?”他将手中茶杯轻轻放下,将自己的目光转向窗外,看着彤云密布的雪后天空,问,“他是你什么人,你又是他什么人?”
什么人,他是自己的什么人,自己又是他的什么人……
那些往事在她面前一闪而过,无数片段仿佛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没有承诺,却早已不容置疑。
黄梓瑕深吸了一口气,以低沉却平静的声音说:“他曾陪我南下成都,替我昭雪所负冤屈,更助我寻找杀害亲人的真凶,了结这一桩血案——今生今世,此恩难报。”
“今生今世……”王蕴笑着,却有些黯然,“我终究是欠缺了这样一个机会。”
黄梓瑕默然低头,没有回答。
他始终不甘心,又问:“在你上京申冤的时候,一开始,你就是准备找他的吗?黄家在这边有族人,而我……当时更是你的未婚夫,为什么你却去寻找他的帮助?”
“只是机缘巧合,张行英帮我混进仪仗队,被他发觉。”她垂下头,捧着茶杯,脖颈深深地埋下去。然而她知道,即使当时没有下决心求助李舒白,她也是不可能去找王蕴的。因为她当时的罪名,是为了情郎而杀害全家。
王蕴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两人都陷入沉默。终于还是王蕴帮她添茶,微笑着解开此时尴尬,说:“那你今日来意我可真不猜出了。”
黄梓瑕抬头看着对面神策军营,说:“之前,在太极宫时,我曾与王公公有一面之缘。蒙王公公不弃,教我如何饲养阿伽什涅,使我顺利寻回被我误放的小鱼。我想,或许我该向他致谢。”
王蕴顿时明白她的意思,便说道:“王公公身为神策军护军中尉多年,深得圣上信赖,是以求访者络绎不绝。他不胜其烦,日常并不出门,也不大到军营来,更不轻易见人。”
“正是知道如此,所以我才来找王统领,请您帮我写个字条,或许能得见他一面。”
王蕴微微皱眉,说:“王公公虽然也姓王,但并未同出一脉。满朝尽知,他与我琅邪王家,来往并不频繁,你要求见他的话,为何来找我?”
“是吗?”黄梓瑕以清澈澄净的目光望着他,声音虽轻,却带着十分肯定的口气,“然而他既一力支持王皇后,想必也会与你家相熟。至少,你是王家佼佼者,他必定会欣赏你。”
王蕴不由得笑了出来,他长得十分俊美,笑起来更是分外好看,如破晓熙阳,亦如破冰春风。他以右手撑着下巴望着她,轻笑道:“不,王公公最欣赏的,还是你。”
他忽然笑语,黄梓瑕微觉得诧异,只睁大眼睛,想知道他后面要说的话。
然而王蕴却不再说了,只起身对她说:“你稍等片刻,我马上便来。”
果然只是片刻,王蕴脱了军服,换了一身黑狐裘,与她一起出外。
“走吧,王公公住的地方,离这边不远。”
灰色的天空之中,密布的彤云越发沉重。王蕴与她各自上马,向着大明宫以北的建弼宫而去。
昨日薄雪已融,偏又重被严寒冻成冰碴,黄梓瑕自马上俯身看那拂沙的蹄子,又轻轻揉了揉它的鬃毛,以示安慰。
王蕴回头看她,见到她俯头时鬓发上沾染了几点碎冰,又很快融化了,在她的面颊上偶尔闪出一两点明亮的光。
他转头看着她脸上那点刺目的光,放缓了马缰绳,与她并排齐驱。明知道自己一抬手便能帮她擦去,可那只手就是无法伸出去。
他心中暗自涌起一股烦躁郁闷,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挥鞭催促胯下马往前疾驰。
前方建弼宫旁万木萧瑟,林中湖畔一带矮墙迤逦,门口两株柿子树,连镇宅石兽都没有。王蕴抬手遥指,说:“到了。”
黄梓瑕还以为王宗实会住在守卫森严的高墙大院之中,谁知他所住的地方居然如此简陋,不由得有些诧异。
王蕴轻叩门扉,许久才有个少年过来开了门,看见是他,懒懒地说:“这么早,公公还未起身呢……咦,她是谁?”
王蕴说道:“她是黄梓瑕。”
“哦。”他随口应着,转身便进去了。过不多久从后院出来,抓了一把松子给王蕴,说:“我们坐这聊会儿天吧,黄姑娘自己进去。”
“你去吧。”王蕴便朝黄梓瑕点一点头,与那少年靠在栏杆上,居然真的剥起松子来了。
黄梓瑕便推开门,向里面慢慢走去。
门后廊下,便是一池清水,在这样的雪天之中,依然青萍碧绿,水上甚至还有稀疏荷叶,一两枝小小菡萏钻出水面。
她踏着水面横桥,走到荷塘对面的小阁之前,看见站在那里的王宗实,一身素锦常服,清瘦修长。唯有那一双眼睛,锐利而阴沉,定在她身上时,让她悚然而惊,生出一种莫名的畏惧。
王宗实也不说话,只转身引她入内,在阁内坐下。
屋内迎面就是一个巨大的琉璃缸,缸中红色黑色的鱼来来去去,缓慢游弋着。室外天光照在琉璃与水波、鱼鳞之上,四下折射,隐隐波动,使得室内笼罩着一层诡异而美丽的光线。
地龙温暖,室内气息如春,所以王宗实只穿了一身薄锦衣。而黄梓瑕从外面的寒风中进来,顿时觉得一阵发热。王宗实示意她到屏风后解了外面的狐裘,等她出来时,发现他已在窗下小几上斟好了两杯茶,青瓷小盏中两汪碧水,小炉尚在袅袅冒着热气。
她在王宗实面前坐下,向他低头致意。
王宗实久在室中,皮肤苍白得几近透明。在粼粼的水光之下,更显出一种异样光华。黄梓瑕只觉得此人一身阴寒气息,不敢直视,只能低头抿着茶水。
听到他的声音,如冰水相激:“夔王可安好?”
黄梓瑕低声道:“很好。”
“呵,”他冷笑一声,将杯中茶轻轻放在几上,盯着她问,“然则黄姑娘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黄梓瑕平静说道:“夔王所饲阿伽什涅,近日颇为不安,所以我私自前来求教王公公,想知道如何安抚已被惊动的小鱼?”
“天气骤变,雨雪霏霏,鱼儿经不起乍暖骤寒,若有变化实属正常,”他声音轻缓,只是嗓音冰凉,毕竟带着一股难以抹除的寒意,“只要,那条鱼还乖乖待在水中,没有纵身跃出,便是平安无事。”
黄梓瑕的眼前,骤然如疾电闪过,鄂王李润自翔鸾阁跃下的那一道身影。
她知道王宗实在朝中耳目众多,何况昨晚那场惨剧,早已传遍整个京城,他自然早已知晓。她转过头,将目光在琉璃缸上扫过,望着面前水中轻快游弋的鱼儿,轻叹道:“公公明鉴,我只想知道,为何这鱼儿明明活得如此自在,却偏偏要纵身一跃?它不惜性命,又以何故殉身?”
“我未曾见过夔王的鱼,又未曾驯养过它,如何知道其中缘由?”王宗实起身走到鱼缸前,以手轻敲琉璃壁。那里面的鱼儿早纷纷聚拢在他的手指之前,看起来便如黑色的灰烬与红色的血流同时顺着他的指尖在流动一般。缸内的鱼儿被琉璃扭曲了身影,分明显出一种模糊的诡异来。
“再者,夔王的鱼,与我又有何干?”
黄梓瑕朝他微微一笑,说道:“夔王的鱼,与公公的鱼并无不同。他的鱼既已跃出,我想或许公公的鱼,也未必会一直乖乖地在鱼缸中生活着——毕竟,公公也知道如今天气不太好,怕是已经变天了。”
王宗实那双阴鸷的眼睛,微微眯成一条细线。他眯眼端详着她,一字一顿,缓缓地问:“然则,你又如何知道,我并不是让鱼儿异常的那诡异天气呢?”
“公公护持着这么多鱼,如此庞大的一个家族,我相信您一定会比较倾向于维持原有天气,而不愿有损自身所珍视的鱼群,您说……是吗?”黄梓瑕亦起身走到他身边,望着水中聚了又散的小鱼,唇角扬起一丝轻微的笑意。
王宗实以手指轻叩琉璃缸,沉吟许久。他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黄梓瑕,看见她站在被水光折射后隐隐波动的光线之中,沉静而明透,如同珠玉温润生辉。
他凝视着她,那惯常的阴寒目光也似乎柔和了一些。他回身在窗前小几坐下,重又亲手给她斟了一盏茶。
黄梓瑕跪坐在他面前,低头恭恭敬敬地接过,将茶盏捧在掌心之中。
王宗实又替自己添了一盏茶,不动声色说道:“然而,我却委实不知近日气候为何如此古怪,更不知道,继此次突变之后,又会有什么鱼异常,又以什么方式异常。”
“就连公公也不知预兆吗?”黄梓瑕望着他问。
王蕴追击刺杀夔王,虽然是机密,但王宗实怎会不知情?
而王宗实面对着她的追问,却只微微一笑,在此时的隐隐水波之中,那笑意,也显得有些诡秘:“就算知道,又有何必要告知你?蕴之已经与你解除婚约,你不再是我们王家的人了。”
黄梓瑕沉吟许久才说道:“我还以为,如此时势之下,公公也会担忧自己的鱼儿被殃及。”
“会,但是我并不想托给一个外人,”他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支颐,缓缓说,“王家的媳妇,与夔王府宦官,两相比较,可信赖的程度,差太远了。”
黄梓瑕默然看着他,并不说话。
而他端详着她的神情,那张阴沉的面容之上,第一次露出了笑意,只是在室内波动的水光之中,略显扭曲,让她更觉阴寒。
“重新考虑与王家的婚约,我便会让你插手调查此事。”
黄梓瑕回到夔王府,已经快到午时。
她牵着那拂沙到马厩,给它添了草料和豆子,转头看见涤恶颠儿颠儿地凑过来蹭那拂沙的脖颈。
她揉揉涤恶的头,却被它凶恶地一把甩开,她顿时有点无语,轻拍了一下它的头,说:“真是的,咱们也算出生入死了,居然还一点面子都不给我。”
“它与你可有深仇大恨,怎么会轻易给你面子?”身后有人说道,“毕竟,你一大早就拉着那拂沙出去了,它正郁闷呢。”
黄梓瑕不必回头,也知道是李舒白。心里稍微涌上一丝紧张,她转头对着他微笑道:“这么说,还是我对不起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