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零 花萼相辉

“夔王李滋——不,庞勋恶鬼!我今日将以我残躯,奉献大唐!若上天有灵,我必将尸解飞升,佑我李氏皇族万年不灭!”

京城的流言甚嚣尘上之时,天气也逐渐寒冷,到了冬至日。

大唐在冬至日祭天,典礼烦琐浩大。今年祭天的大射礼,依然是皇帝初射,皇后二射,夔王三射,所以李舒白一早便换好了衣服,前往大明宫。

黄梓瑕送走李舒白,正想着一个人在王府做什么,周子秦已经上门来了:“崇古,今日京城各大道观法会,可热闹了,来吧来吧,我们一起去看!”

黄梓瑕踌躇片刻,便换了男装与他一起出门。周子秦还骑着那匹小瑕,那拂沙与它也熟悉了,两匹马都是性情温和,互相擦了擦鼻子,十分亲昵。

天气阴冷,似乎有下雪的迹象。京中各大道观各显神通,在做法事的时候也是各出奇招。有的专门用漂亮俊俏的小道士念经,有的仗剑喷火差点烧着了桃木剑,还有的在演奏锣钹时两个人相对飞钹,一来一往煞是热闹……

他们在京中转了一圈,路边吃了四五次茶点,已经到了下午时分。

“崇古,你要去哪里玩?我带你去呀……对了你现在还是末等宦官?你这个月的俸禄发了吗?”

黄梓瑕无奈道:“没有啊,现在我过得可艰难了,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女的,看来是不可能给我升级了,俸禄也不给我发,如今我天天在夔王府蹭饭吃呢。”

“我就说嘛,你跟着我混好了。来做我们成都女捕头,绝对好玩又抢眼,既能体现你的人生价值,还每月给你发钱,比别人多两倍怎么样?”

“不用啦,我爹娘给我留下的产业,够我一辈子了,”她叹了一口气,呵着自己有点寒冷的双手,低声说,“有夔王在,族中不敢吞并的。”

周子秦想了想,又想起一件特别严重的事情,忙追问:“对了崇古,我问你哦,王蕴真的退婚了?”

“算是吧。”她不愿提起此事,转身向着前方漫无目的地走去。

周子秦跟在她身后,郁闷地说:“王蕴这浑蛋,像你这么好的女子哪里找啊?长得好看,聪明又善良,而且还能和我一起挖坟墓验尸体呢!错过了你,天底下还能再找第二个吗?”

黄梓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夸自己,只能苦笑。等她抬头,看清了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时,又呆呆地站住了。

她就站在光德坊之前。

十二岁时,她一举成名的那个地方,也是,禹宣的家。

她慢慢走到当初禹宣家的门口,站在矮墙之前,看向里面。

和当年已经完全不一样的地方,里面爬满墙壁的忍冬早已经不见,裸露的石墙上全是青苔。院内的石榴树被砍掉,青石板满是灰尘,小沟渠也被垃圾堰塞。院中杂七杂八地堆满了竹箩草筐,让她乍一看还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周子秦站在她身后,不明白她为什么站在这个院子前怔愣许久。他问:“你来这里找人吗?”

她缓缓摇头,说:“不,我只是来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周子秦转身在旁边井栏上坐下,帮她拂了拂栏杆,拿出刚买的橘子,剥了分她一半,“挺甜的,来。”

黄梓瑕在他旁边坐下,接过橘子吃了一瓣,才低低说道:“这里是禹宣的家。”

周子秦顿时“哦”了一声,嘴巴嘟成一个惊讶的圆:“你还记得这里啊?”

她点点头:“嗯,那是我第一次帮助我爹破案。”

“如果……”周子秦望着那个小院子,又转头看看她,迟疑地问,“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你回到十二岁,又来到这里,那个案件又在你的面前重演了……你会不会提醒你爹,让他抓捕禹宣的哥哥,改变禹宣一生的命运呢?”

“会。”她不假思索地说。

周子秦愕然眨眨眼,没想到她会回答得这么快。

“就算我想改变禹宣的一生、改变我家人的命运,可罪恶已经发生,我心中明知真相,又如何能为了将来的事情,而刻意忽视忍耐,不去伸张?”她捏着橘子,抬头看着阴沉欲雪的天气,缓缓说道,“但我一定会叫人好好关注他家的情况,绝不会让惨剧再发生。至少,会好好照顾他的母亲,让她不至于在丧子之后,因为悲痛而陷入疯癫,最后了断性命。”

周子秦认真地点头:“嗯,然后很要紧很要紧的,是好好地帮助禹宣。”

黄梓瑕仰望着天空,许久许久,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天气太冷,她的叹息弥漫出白色的淡淡雾气,消散在阴翳的空中。

她缓缓地,却清晰无比地说:“不,假如能再活一遍,我不会再认识他。”

那些美好的过往,那梦幻般的少女时光,那曾经在夕阳下微微而笑的少年——

统统都不要了。

“然而……人生并不能重来一次,不是吗?”她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呢喃般,深深地吸进清冷的空气,然后将胸口那些堵塞住的东西一点一点挤出来,呼出在空中。

“走吧,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也没什么可感伤的。”她说着,慢慢站起。

周子秦十分担忧地看着她,问:“崇古,你今后,可怎么办呢?”

黄梓瑕转头看他。

“你……和王蕴解除了婚约,禹宣又死了……”他忧虑地吃着橘子,皱着眉头,也不知是被橘子酸的,还是心理原因,“要不,你还是来跟我混吧,你不考虑女捕头的事情吗?”

黄梓瑕摇了摇头,说:“或许以后吧,但现在,我还有事情要做。”

“咦?什么事啊?”他眨眨眼。

“我家人的冤案能翻案,全靠夔王。如今他身边出了那么诡异的符咒,我得帮他将底细查个清楚。”

周子秦拍着胸脯说:“对啊,夔王也帮我很多,我那一套验尸的工具还是他帮我在兵部打造的呢。这事没的说,算上我一份!”

“太好了,有你帮助,一定能尽快水落石出,”黄梓瑕点头,说,“我怀疑,有人利用可褪色的墨迹,在那张符咒上下手脚,企图对夔王不利。”

“墨迹褪色的话我是知道的,我之前不是还帮你重现过那片纸灰上的字迹吗?和那个道理差不多,我重新配一份就好了。”

“不,不一样,这回是朱墨,”黄梓瑕皱眉道,“朱墨的配方与黑墨完全不一样,你那个菠薐菜汁是无用的。而且,对方没有在原纸张上留下任何痕迹。”

“高手啊……肯定还有我不知道的手法!”周子秦顿时双眼闪闪发亮,兴奋道,“我非学会不可!”

“你准备去哪儿学呢?”她问。

“跟我来!”他将怀中的橘子全都丢到小瑕身上的小箱笼之中,带着她就往西市跑。

到了一家装裱行前,周子秦指着里面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儿,问:“看到那个老头儿没?”

黄梓瑕看着这个双手拢在大棉袄中打盹的老头儿,点了点头。

“他可是京城最有名的装裱师傅,我那个菠薐菜的法子,就是在古籍上看到之后,和他一起探讨出来的。”

黄梓瑕顿时肃然起敬:“你准备为了这个,专门跟他学裱画?”

“是啊,干仵作这一行,不就得活到老学到老吗?你忘记啦,上次夔王妃那个案件,我为了王若和锦奴手的区别,可是专门去学了骨科,还去屠宰场剔了好多猪蹄呢。”

周子秦拉着她走到店内去,老头儿微微睁开眼瞄了他们一眼,有气无力地问:“周少爷,又有何贵干啊?”

周子秦立即换上了谄媚的笑容:“易老伯,反正冬天这么无聊,我今天又过来跟你学本事了。”

老头儿铁青着一张脸:“滚滚滚!老头儿没空陪你,上次那个菠薐菜汁被你吵了半年多,差点没搞掉我老命!”

“别这样嘛……难道你不想知道如何消掉朱墨的痕迹?”

“还用得着跟你研究?太简单了吧,白醋可以消融朱砂颜色啊!”老头儿丢给他一个白眼。

“可是白醋有气味啊?”周子秦一脸求贤若渴的模样。

老头儿骄傲地仰头大笑:“哼哼……老头儿祖上流传的不传之秘,难道还要告诉你?”

“好吧……”周子秦说着,一脸无奈地走到柜台前,问,“易老伯,我问你啊,你家传的那个办法,真的能将朱墨洗得一干二净,不留半点痕迹吗?”

“废话,绝对光洁如新!我易家在京城开裱画铺这么多年,手上要没有这么点绝活,能在这里立足吗?”

“真的?”

“真的!”老头儿梗着脖子,跟只斗鸡似的。

“那么……”说时迟那时快,他抓过旁边一张装裱好的画,哗的一下抖开,然后取过旁边一碟已经半干的朱墨,干净利落地全部泼了上去。

一直靠在椅上的易老头儿顿时跳了起来,一把抓过已经被他泼得鲜红淋漓的画,气得全身发抖,都快哭了:“展子虔啊……展子虔的卧马图……”

黄梓瑕赶上一步,一看那张图,果然是展子虔真迹,画上的马虽然卧在山石之下,却有一股腾然欲跃的气势,气韵生动,果然是大家手笔。只可惜如今被周子秦一碟朱砂泼上去,那匹马就跟挂了彩似的,一身鲜血淋漓,实在是惨不忍睹。

“你怎么……你怎么抓得这么巧?啊?”老头儿差点没气疯了,气得吹胡子瞪眼,几乎要把他给撕了,“旁边那个王大学士的、刘大尚书的那些画,你泼一百张也没关系啊!你泼展子虔,你泼……我让你泼……”

老头儿抓起旁边一个画轴,劈头盖脸朝周子秦打去,周子秦一边绕着店中的柱子跑,一边抱着头问:“你不是说可以一干二净不留任何痕迹吗?”

“我……我那法子起码得三天!可今天人家就要来取画了!”老头儿一边喘气一边歇斯底里大吼,“何况这是展子虔!要是弄的时候破了一指甲盖,把你这混账小子打杀一百个也抵不上!”

“好嘛……主人是谁?顶多我仗势欺人,让他迟三天来取画了。”

“呸!你这个小小二世祖还想仗势欺人?人家可是王爷!”

“……顶多我跪他家门口负荆请罪嘛。”周子秦反正一点都不要脸,毫无羞耻地就接话了,“对了,哪位王爷啊?”

“昭王!”

“早说嘛,昭王和我有点交情的,我现在就去跟他说,让他迟两天来取画。”周子秦说着,抬脚要往外走时,又回头问:“三天后就能弄好了?那我到时候来参观……”

“滚!”老头儿身上的怒火熊熊,直接一画轴就砍了过去。

捂着头上的大包,周子秦灰溜溜从装裱店跑了出来。

黄梓瑕跟在他身后,略觉无奈:“子秦,以后可不能如此鲁莽了。”

“咦,我这不是为了帮王爷嘛,”周子秦捂着那个大包,还是兴高采烈的,“你看,现在我们已经打探到消除朱墨的办法了,是不是替你解决了一个重要难题啊?”

“不可能,”黄梓瑕摇头道,“对方绝对不可能冒险用三天时间来给那个符咒动手脚,如果是这样的话,万一夔王一两天内就取出看一下,岂不是会出岔子?”

“……好吧,难道我白挨打了?”周子秦委屈地嘟囔着。

黄梓瑕还在思忖着,一抬头发现已经到了吕氏香烛铺面前。

今日冬至,香烛铺顾客盈门。他们站在外面看见张行英的大哥大嫂忙得几乎转不开,便没有进去叙话,只看了看,两人便离开了。

“说起来……滴翠虽然命不好,但总算人生中还有些明亮的东西,”周子秦叹了一口气,说,“她的父亲,还有她遇到的张行英一家,都是真心对她。”

黄梓瑕没有回答,只回头看了一下后面的香烛铺。

在铺子门口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她看见一条熟悉的娇小身影站在香烛铺对门的树下,一动不动。

她诧异地睁大眼,转过身想要向那条娇小身影走去。

然而,满街的人潮挡住了她的去路,摩肩接踵的人群推搡得她反倒往后退了两步。待她站稳身子,再向那边看去时,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她在人群中焦急地寻找,却发现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