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实习刑警侯大利

2004年,高考前夕,侯大利在摸底考试时已经是全班第四名,成绩优秀。侯国龙和老师们轮番做思想工作,希望侯大利能够报考清华或者北大。高考结束,侯大利根本没有考虑其他志愿,只是填报山南政法大学刑事侦查专业。

山南政法大学侦查学专业是教育部批准建立的我国第一个侦查学本科专业,山南政法系统特别是刑侦系统有大量领导毕业于此专业。侯大利想得很深很细,决定成为诸多刑侦领导的小师弟。

侯国龙暗自叹息:以儿子的聪明和毅力,读清华、北大都没有问题。可惜读了政法大学,儿子以后的人脉集中在警察圈子里,而非更高层,多少会影响前程,实在遗憾。

李永梅对此评价是“贪心”,儿子走正道,比什么都强。儿子在这两年多的变化已经带给她太多惊喜,她绝对满意。

拿到山南政法大学录取通知书以后,侯大利前往公墓,给杨帆上香。

出车祸以后,侯大利发现自己脑袋似乎出了点问题。他以前就因为出色的观察能力而被称为“四眼狗”,而车祸之后,这个能力更是得到大幅提升。现在的一双眼睛几乎像是摄像机一般,视野变得更加宽阔、清晰,而且能快速而敏锐地捕捉每一个细节。更让他吃惊的是,一旦闭上眼睛,关注点的画面便会自动跃入脑中,细节清晰,结构明确,就像是摄像机的画面回放功能一样,一遍又一遍循环播放,供他检索和审视。

江州公墓建在山上,从上往下俯视,无数墓碑构成了墓碑军阵。侯大利站在墓顶再次验证车祸后增强的奇怪能力:闭上眼,墓碑在脑中能够单独虚拟出来,从低到高,层层叠叠。凡是他看过的墓碑,墓碑上的相片和文字都会浮现出来,清晰异常。

侯大利用脑中怪异能力看了一会儿墓碑,在脑中与栩栩如生的杨帆进行交流。交流完毕以后,他用手帕擦干净杨帆的墓碑相片。

手机响起来。杨勇的声音很遥远也很熟悉,道:“高考怎么样?”

侯大利道:“我拿到山南政法大学刑侦系录取通知书了。我在山上,给小帆扫墓。”

杨勇在女儿生日时都会悄悄回到江州。女儿墓地非常干净,总有一束没有干枯的鲜花。鲜花带着露水,娇艳欲滴。侯大利在小时候无论性格还是品性都是极好的,当上富二代以后,名声在世安厂变得糟糕。谁知这个名声糟糕的纨绔子弟居然是个痴情人,能一直为女儿打扫坟墓,还能为了女儿考入政法大学。

侯大利考上山南政法大学刑侦专业是为了破案,不管案子是否真存在,杨勇想到侯大利能做到这一步,深受感动,打电话时潸然泪下。

杨勇原本想说妻子又怀孕了,得知侯大利在山上之后,没有再说此事。他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想法,总觉得再生小孩就是抛弃杨帆,割裂了与女儿的联系。这种想法没有任何道理,产生以后却很难消解。

侯大利与山南政法大学的同学有明显的差异。他进入大学时,身怀侦破杨帆案的强烈动机,积极主动学习专业知识,对谈恋爱等与专业无关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他仍然没有从心理创伤中完全解脱,尽管与同学们正常生活在一起,却真实地觉得与所有人和事都有隔膜,是以观察者的眼光和心态看待大学生活。他与同学一起玩耍打闹、喝酒跳舞时显得很正常,表面上甚至可以很兴奋,但内心深处非常冷静,总是脱离于欢乐的青春之中,这让他缺少真正的快乐。

其他同学刚刚经历了残酷的高考,进入大学之后,至少在进校初期有所松懈,谈恋爱,打游戏,普遍在专业上并不是太用功。此消彼长,侯大利在大学初期很快就在专业课上脱颖而出。

大二以后,一部分同学确定了奋斗目标,有的想考研,有的热衷于社会活动,这两部分同学进步很快,在学校崭露头角,更多同学仍然懵懂,随波逐流。

这几年,国龙集团如日中天,侯国龙屡上国内富豪排行榜。侯大利在学校竭力保持低调,不考研,不谈恋爱,也不参加社会活动,只对本专业感兴趣。他成为同学眼中的大怪物,得了一个“变态”的绰号。

整整四年,侯大利只出过一次风头。进入大学后,他发现自己独特的视觉捕捉能力,以及空间感知能力在刑侦方面能够得到充分的发挥和训练,变得更加强大。在模拟案件教学时,能够迅速将模拟现场装进大脑,闭上眼就能清晰地在头脑中还原和重建现场,甚至能在脑中发现在现场时没有注意到的异常情况。

为了验证这个特殊才能,侯大利参加了山南电视台主办的《超级找碴王》节目。这个节目中有一项特殊比赛:从四万五千块魔方色块中找出一块被调整过的魔方色块。

山南电视台为了增加收视率,配有官方指定的种子选手。种子选手要提前记住两万两千五百块小色块的顺序,这两万两千五百块小色块在现场排成一面墙,在现场临时调整一块魔方色块以后,要能够根据记忆,将调整色块找出来。

虽然种子选手能提前看到由四万五千块色块构成的两块魔方墙,但是要记住两万两千五百块小色块的顺序则需要技巧和惊人的记忆力,非天才根本做不到。

侯大利参加此项目时占了大便宜,不用死记硬背,头脑中清晰显示两面魔方墙,并转换成3D图像。当两幅图像重合以后,调整的色块便自动跳了出来。他凭着这个变态能力成为山南电视台当期货真价实的超级找碴王。此节目播出后,轰动山南政法大学。

大学毕业前,侦查系资深的费教授主动提出让侯大利读自己的研究生。这位资深老教授不仅有深厚的学术背景,而且他所带的研究生大部分居于国内刑侦领导岗位,若是考上老教授的研究生,有助于侯大利在本行业发展。侯大利委婉而明确地拒绝了老教授抛过来的橄榄枝,执意回江州做一名刑警。这让所有知情人深以为憾。

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大学时光不过人生短暂片刻,转眼就到2007年实习期。

实习前,侯大利和同学们喝了一顿酒,提起行李,前往实习单位。

夏晓宇是国龙集团江州公司老大,耕耘江州多年,人脉极广。侯大利到江州刑警支队实习,就是由其落实。

侦破没有立案的杨帆落水案,这是侯大利考入政法大学的初衷。进入政法大学以后,他清晰地知道要破此案难于上青天。若是他放下此案,杨帆会永不瞑目。因此,不管破案难度多高,侯大利都必须做下去,这或许就是他的宿命。

一宗尘封十二年的悬案

从省城阳州回到江州,侯大利接到电话,来到刑警支队长朱林办公室。

几年未见,朱林比以前更瘦,不仅头发花白,连两鬓和胡子都花白。有的人年轻时很帅,人到中年相貌却变得平庸。而朱林年轻时相貌普通,头发花白以后,却突然变得风度翩翩起来,配上锐利的眼神,明星范十足。

他打量向自己敬礼的山南政法大学刑侦系实习生,沉默不语。

六年时间过去,昔日稚嫩的富家子完全蜕变,高大挺拔,气质沉稳,明显比同龄人成熟,如工作多年的老刑警。

朱林对侯大利的看法有一个转变过程。杨帆失踪之后,他在侯家见到酩酊大醉的高中生侯大利,印象很坏。后来,侯大利冒着生命危险租船沿河寻找杨帆,接连找了三天,最后在小河湾找到失踪者,朱林觉得这个富家子讲义气、勇气足,态度有所转变。

刑警支队各单位实习名单送到支队长办公室后,朱林意外地在里面看到了侯大利的名字。实习分配名单只是一张表,上面有实习生所在的大学,但是没有附简历,无法确认此侯大利便是彼侯大利。

此刻在办公室见到侯大利,朱林这才确认实习警员侯大利确实就是侯国龙的儿子。

侯大利的实习单位是刑警二中队,二中队管辖范围包括世安桥所在地,朱林立刻明白侯大利没有放弃杨帆案。在这一刻,他对富二代侯大利的态度转变为欣赏。欣赏归欣赏,该敲打还得敲打。

“你在江阳区刑警二中队实习?”

“是。”

“为什么要到江阳区刑警二中队?”

“我服从组织分配。”侯大利一直将杨帆悬案深埋于心,从来没有跟政法大学刑侦系同学们谈起过,眼前的刑警支队长算是少数知情人。侯大利不了解朱林立场,没有袒露心迹。

“六年前,杨帆落水,你一直否认是意外事故,到现在还坚持这个观点吗?”朱林目光锋利如刀,紧盯侯大利不放。

“仍然是这个观点。不管是群体和个体都有路径依赖,我借用经济学的这个词。杨帆深受医生父亲影响,做事严谨,一丝不苟,甚至到了古板地步,没有外力,绝对不会轻易改变习惯。”

“并不是所有刑事案件都能破,有不少社会影响巨大的案件,最终没有结果。”

“我不能放弃,若是放弃,就没有人再管这事。”

“你如今是实习警察,实习警察也是警察,做事必须以法律为准绳,以事实为依据,在案件侦办过程中掺入个人感情,有可能导致严重后果。你即将到刑警二中队实习,作为刑警支队领导,我必须严肃地给你提出来。如果做不到将公和私分开,最好不要穿这身警服。”朱林没有绕弯子,直截了当地提出警告。

“我之所以要考山南政法,就是要走法律途径,在法律框架下解决问题。”侯大利没有躲避朱林的目光,也没有刻意对抗,平静面对。

朱林脸上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简单询问了侯大利在政法大学的学习情况。等到侯大利离开,他拿出通信录,翻到一位刑侦系老师电话,打探侯大利的情况。

“老谢呀,我是朱林。”

“朱支,好久不见,什么时候到学校来开个讲座?你破了这么多大案,肚里有货呀!”

“我问一个人的情况,刑侦系学生,到支队来实习。侯大利,你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刚才还和费老爷子聊天,侯大利把费老爷子气得够呛。”

“怎么回事?”

“费老爷子一心想让侯大利读他的研究生。这家伙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不读研究生,非得直接工作。”

“他的成绩怎么样?”

“很优秀。从在校期间表现来看,他是当刑警的好材料。”

……

打完电话,朱林陷入沉思。

从杨帆失踪开始到现在的六年时间里,江州积累了八起未破的杀人案,其中三起杀人案有明确犯罪嫌疑人,但犯罪嫌疑人逃跑,尚未归案。另外还有五起未破杀人案,始终未找到突破口。随着时间推移,五起杀人案成为命案积案,演变成柜中档案,化成插在受害者直系亲属胸口的匕首。

这两年,公安部提出了“命案发案数下降、命案逃犯数下降、命案破案率上升”的“两降一升”目标,对各地实行了严格考核。江州命案侦破工作原本长期在全省处于领先位置,恰好在“两降一升”前后未破命案突然增加,由先进变成了落后,这给刑警支队长朱林带来极大的压力。

除此之外,还有受害者家属和社会舆论的压力,对有责任有荣誉感的刑警支队长来说,后者形成的压力更是如芒刺在背。

朱林担任刑警支队长多年,年龄渐长,向上空间关闭,退居二线是迟早之事。他不留恋官位,只是对未侦破的五起命案耿耿于怀。这五起命案最早一起距今超过十年,当时侦办案件的刑警或退休或调动工作,若没有专门力量介入,这些积案最终会变成档案里的死案。每次想到这一点,他便觉得未侦破的五起命案是对三十年刑警生涯的讽刺和侮辱。

他如今还担任刑警支队长,时常关注这五起案件,发现线索就会派侦查员调查。等到自己退居二线时,接触过五起积案的人越来越少,现存有利条件不复存在,要破案更是难上加难。

今天,朱林脑中猛然间形成一个模糊想法:侯大利是侦办五件疑难命案非常合适的人选。

要侦办这种疑难积案,必须是性子执拗的人,否则很难咬死一个案子不松口。侯大利这个富二代为了侦破杨帆案能考入政法大学,性格肯定执拗,不达目的不罢休,不管别人看法,正是典型的犟驴子性格。

除了性格以外,还要有破案的能力。侯大利是山南政法刑侦系学生,成绩还特别优秀,从这一点来说,他经过实践磨砺以后,应该具有办积案的能力。

最后一点,破积案靠毅力也靠运气,不能有太强的功利心,侯大利背景特殊,不需要升官,更不需要发财,恰好符合这一点。

他想了一会儿,自嘲地笑道:“侯大利就是一个实习警员,现在想这些虚无缥缈的,有屁用。”

在刑警支队长办公室当面接受上岗教育之后,侯大利这才到刑警二中队报到。在中队长办公室等了一会儿,见到了刑警二中队丁浩队长。

“听说你很能打,这很好,以后抓人多了个助手。小偷小摸、赌博的、嫖娼的,你下手别太狠,稍不小心,中队吃不了还要赔一砣。杀人抢劫、贩毒的,下手就要让他们失去反抗能力。”丁浩很风骚地穿了一双红色运动鞋,一对黑眼圈很有喜剧色彩,与板着脸一脸严肃的朱林形成强烈对比。

侯大利笑道:“我能打,谁说的?”

“朱支给我通了电话,说你是刑侦系散打好手,下手有点毒,喜欢使用反关节技,让我把你管好用好,别搞出事。”丁浩笑嘻嘻地打量侯大利,道,“朱支专门打电话关照实习生,罕见哪!老实说,你有什么背景?”

侯大利是土生土长的江州人,父亲是鼎鼎大名的侯国龙。但是,他在小学后期以及初中阶段都在省城度过,高中阶段更是闭门读书,大学阶段则完全封闭在山南政法大学校园里。江州商界很多人知道侯国龙有一个独子,真正见过这个独子的人并不多。丁浩更是压根没有将实习警员侯大利和大老板侯国龙联系在一起。

侯大利自然不肯轻易讲出自己是国龙集团太子,含糊应对。

中午,丁浩搞了一个简单接风宴。说是宴,不过是中队在家刑警坐在一起吃饭,滴酒未沾。下午,侯大利正在翻阅《江州公安局办案指南》,接警电话响起。值班民警李大嘴道:“群众抓了个小偷。带甩棍和手铐,马上到现场。”

皮肤黝黑的李大嘴将车钥匙丢给侯大利,坐在副驾驶位上连续不断地打哈欠。侯大利实习当天就遇上事,很有几分兴奋,警车开得飞快,拉起警笛,闪起警灯。

“抓个毛贼,警灯和警笛就免了,吵得慌。”李大嘴伸头瞧了瞧侯大利脸上表情,道,“有案子发生,是不是特刺激?以后你下了队,只要干一年,听到电话响,准会被吓得心惊肉跳。我们队大部分人都有心理毛病。谁都不例外,当刑警久了肯定得神经病,至少神经衰弱。”

中队同事都直呼李超为李大嘴,侯大利坐在车上很快便明白“李大嘴”绰号的来由。从上车起,李超嘴巴就没有停过,确实对得起“李大嘴”这个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