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极忠身为王国大将军,那能那等粗暴以待。况且咱们临江王国,一切是讲律法的。”共尉怫然不悦,上前拉着樗里错的双手,语重心长劝慰道,“寡人知道大司马全家遭遇此难,心头悲痛,急于报仇。但报仇是要从长计议,不能放过一个坏人,同样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不是?万一凶手不是大将军,咱们将他给错怪,铸成大错,到时又将如何挽回?因此大司马且耐心等待,寡人保证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听樗里错言辞凿凿,信誓旦旦,共尉实则已信了十分,此事就是大将军黄极忠所为。
他不认为是自己一开始面对黄极忠被灭满门时,采取了和稀泥的糊弄态度,让心头仇恨滔天的黄极忠失控,才导致而今樗里错跟着死了满门,反而对于黄极忠肆意妄为胆敢灭王国重臣满门的行径恼恨莫名。
然而与他当日不敢与项昌翻脸,坚定不移站位黄极忠时一般无二,眼下黄极忠手握重兵,他同样不敢选择与之翻脸,站位樗里错,因而对于此事他的态度及如何处理,自也就不言而喻。
樗里错直愣愣看着共尉,看着自己的这位好王上,心头的悲愤无以复加:好啊,你这惯给人交待的伎俩,还是我教的呢,而今用到我头上了是吧?
这一刻,樗里错发现在这位临江王的心目中,自己这位大司马名义上是他的心腹,实则与黄极忠等没有什么两样。这位临江王唯一爱的人,只有他自己,唯一所在乎的事儿,只有保住他的权势,其余所有人都是属于可以随时舍掉的棋子,并无丝毫感情可言。
而最关键的是,自己不如黄极忠的是,没有掀棋盘与他硬杠的能力。
这时中尉徐僚派遣一名舍人匆匆进宫,跪地对共尉禀报,昨夜大将军黄极忠私自调动三千北军骑兵,与项昌的大楚使者团护卫精骑在城东荒野大战,企图将之一举歼灭,却不料遭遇惨败。
樗里错一听,色泽黯淡的小眼再次充满亮光,沮丧的神情再次充满了希冀,抬起头看向了共尉。
夜间没有王命而私自调动军队,特别还调动三千之众,这简直等同于谋反;特别还又遭遇大败丧师辱国,这等罪上加罪,简直罪不可赦。
果真,共尉面容阴沉,神色愠怒,重重一拂袖,翻身坐回了软榻,显然黄极忠这等目无尊上的做派真正触怒到了他。
待坐回软榻后,共尉面色又神奇的慢慢恢复了平静,在樗里错眼巴巴的眼神中,抚摸着下巴,动问道:“大将军现在何处?”
当得知黄极忠昨夜大败后,没有返回府邸,而是进入了北军大营至今未出,共尉脸色彻底冷静了下来,沉吟半响道:“大将军死了满门,昨夜又折了儿子,心头伤痛,在军营中散散心,也是好的。”
听了这话,樗里错眼珠子差点没有掉出来:这他母的是人话吗?眼下还有一个死了全家的呢,也正心头伤痛呢,你怎么不说?你眼瞎啊?
知共尉是为了临江王国稳定的大好局面,不得已对黄极忠做出安抚,但眼看着自己成为了那个安抚的代价,全家人眼看着要白死,樗里错心下无尽冰寒滋生,看共尉的眼神,变得无比冷漠、冷酷。
接下来,面对共尉的再三劝慰,樗里错自始至终低垂着头闷不做声,好像已经彻底认命。
对此共尉倒是并不感到意外,他心下无比清楚,樗里错这位大司马是他近两年执意提拔起来的,所有的权势都来自于自己这位王上,本身并没有什么力量,故而眼下那怕心头怨恨,形势不如人,最终也只能低头认命。
安抚了几句后,自觉尽到了王上的职责,共尉挥了挥手,让武信将樗里错送出宫去。
中涓武信扶着樗里错的胳膊,一脸谦恭,低眉顺目,恭恭敬敬向外送他。
樗里错一步一步慢慢走着,眯着眼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以及漂浮的稀疏淡黄的云朵,轻轻拍打着武信的手,语气幽幽的道:“武信啊,记得你原先不过是江陵城内一名破落户,与人争执,怒而将人杀死,被投入了牢狱。是谁救了你,并且一力提拔,让你得有今日尊荣富贵?”
“完全得益于大人,大人待武信视若子侄,恩重如山。”武信身躯一抖,垂头低声道。
樗里错长叹口气,垂泪伤感的道:“恩重如山就不说了。我已经老了,而今全家又被杀光了,再没有别的亲人。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为我养老送终吧。”
说完,短短一夜间两鬓添了不少银丝的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恢宏巍峨的宫殿,听闻宫殿内再次迫不及待传出的舒心悦耳的乐舞,忽然抱着老母鸡一样肥硕的身躯,“咯咯咯”大笑起来。
他笑得是那么大声,那么用力,直弯下腰去,眼角都笑出了泪来。
在这一刻,樗里错感觉自己的以往就是一个笑话。
在这一刻,樗里错清楚知道,想要报仇雪恨,这位临江王是指望不上了。
——不过,幸好还有人能够指望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