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时雨道:“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停云道:“那就不要讲。”
梅时雨道:“不,我要讲。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你用力过猛了?”
李停云道:“绝无这种可能!”
梅时雨:“……”
“一定是因为我暂时还没有找到一具炉鼎之体。”
“你要用活体炼丹?!”
“有何不可?”
“邪魔外道!你卑鄙残忍,草菅人命!”
“对,你说得对。”
李停云嗤笑一声,“可这种事情我做得多了,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你……”梅时雨压了压胸中激荡的情绪,冷声道:“我不是在教训你,也没人能教训得了你。可是,李停云,你做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迟早会遭报应的。”
你会遭报应的。
这句话李停云听过无数遍。
夹杂着凄厉的叫喊,恶毒的诅咒,血雨腥风,尸骨成堆。
他杀过多少人,就听过多少谩骂和哀求,他屠戮多少性命,就见过多少反骨或懦夫,但无一例外的,刺耳的声音全都消散在从不停顿的屠刀之下,坚挺的顽躯全都死于触碰逆鳞而拨起的杀心。
没有人可以当着他的面唾骂、指摘他还能活下来,梅时雨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他是例外,也是唯一,李停云听他说这样的话,心里没有丝毫波澜。
其实李停云早就已经习惯了,这话无论是从梅时雨还是其他任何人嘴里说出来,他都不会为此感到不痛快,区别就在于,他会不厌其烦地杀掉所有嗡嗡乱叫吵吵嚷嚷的蝼蚁和苍蝇。
但他从来没对梅时雨起过杀心。
梅时雨站在他的面前,他连防备都不会有,更别说攻击了。
李停云笑得无比讽刺,说道:“我怕遭报应吗?随便什么报应,尽管冲我来好了!伤病,死亡,痛苦,绝望,还是失去?真是要笑死了,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我在意的东西,无论上苍让我失去什么,我都无所……”
他看着梅时雨,“无所谓”三个字,竟然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反正,遭不遭报应,是我的事,跟你无关!”
李停云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心道:老天爷,跟他无关,真的跟他无关,我做的所有孽,都跟他无关,就算有报应,也不会落在他的头上,不会、不应该、不可能落在他的头上!!!
想罢了,他又觉得自己很好笑,什么老天爷,老天算个屁。
天道就是个不长眼的臭傻逼。
“李停云,你想炼什么丹呢?不妨告诉我,也许我可以帮你。”
梅时雨叹了口气,说道:“我想,你应该不是在炼制什么阴毒的丹药。你要是真想杀人害命的话,也用不着费工夫炼丹制毒吧?这对你来说,实在是多此一举。”
“那么我猜,你应该是想炼制能够增长修为、或者具有疗愈效果的灵丹妙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炼制这类丹药,真的不需要血祭。”
“倘若你用活人祭炉的话,很有可能滋生怨气,腐坏药性,是不会成功的。”
李停云见他如此推心置腹,所有的不高兴、不痛快全都抛之脑后,坦白道:“我要炼培元丹。”
梅时雨闻言,表情变得很微妙,又问了一遍:“你要炼什么丹?”
李停云重复道:“培元丹!”
梅时雨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你确定,你想要的,就是那种炼气、筑基期修士都能炼出来的‘固本培元丹’?!”
培元丹是给初入门的修士疏通经络、补气养神用的。
无论是从炼制方法,还是从药性药效来说,它都是一味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丹药。
李停云道:“我不是想要这种丹丸,我就是想要自己炼一颗出来。”
梅时雨彻底沉默了,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以为,李停云会丢给他一个复杂而又深奥的大难题。
他甚至都已经准备好,要撇下脸面,去云岚宗找他的老朋友备备课了。
谁知,李停云问他:一加一等于几?
“你……你就为了一颗培元丹,要去搞血祭?!你这个人,怎么就没有一丁点大是大非的观念呢?正、邪、善、恶在你眼里就没有一点区别吗?”
梅时雨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你教我炼丹就行了,别教我怎么做人,我已经长歪了,改不好的。”
李停云唇角一弯,微笑着说道。
这日之后,太极殿里常常传出如下声响:
“你轻一点。”
不死草的根须要从泥土中完整剥离,动作必须得轻一点。
“再慢一些。”
已经碾成粉末状的药材需要足量倒进丹炉,当然得慢一点,不要洒出来。
“不!你别全都塞进去!”
各味灵草放进丹炉的时刻不一,酌情而定,一股脑全都塞进去,这一炉又要炼废了。
李停云被他搞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打个喷嚏就会影响空气湿度。
他用捣药杵拨了拨烧得通红的炭火,又添了几大块扶桑木进去,顶到头卡住了,就用力一捅。
“嘶……”
梅时雨一缩手,喊了声“疼”。
李停云突然捅那么一下,小木屑带着火星子四处飞溅,烫到了梅时雨的手背。
太极殿外,旺财蹑手蹑脚走过去,又转悠了回来。
刚刚,他听到了什么?那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声音?
轻一点、慢一点、别全都塞进去、疼???
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连在一起,他就脸黄了。
哦,不对,他是一条大黄狗,脸本来就很黄。
炼丹房内,李停云丢开捣药杵,抓着梅时雨的手腕,拉到跟前,轻轻吹了吹,戏谑道:“你还真是娇贵的千金大小姐啊!这么点小伤,不说都要痊愈了,还喊疼?”
“我喊疼,是为了让你注意着点,身边有人!还有,这已经是四象城最后一只用赤金玄铁打造的丹炉了,你要是再炸掉的话,最近几个月,就别再想炼丹这回事了。”
梅时雨抽回自己的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笨蛋!你真的太笨了!”
“我笨?我笨?!”
李停云啼笑皆非,上哪儿说理去,“你嫌我笨,这世上就找不到聪明人了!不是说,没有教不会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吗?我都没嫌你教得不对,教得不好,你反倒嫌我太笨?”
梅时雨道:“岂不闻幼学之士分三种,上人、中人、下人。生而知之为上也,学而知之次也,困而学之再次,困而不学为下矣。过而不悔,下等人也!悔而不改,下等人也!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虽欲开明,亦不可得。”
“好好好,你学问大,你有理。你再教教我呗,我正经拜你为师也行。”
“去去去!我才不要你这么笨的徒弟。”
“……”
“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显示火候吗?看丹炉!”
“……”
“别看丹炉了!文火而已,不会出大错,现在看我!”
梅时雨严肃道:“我给你讲解一下不死草的挑拣方法。”
李停云认真道:“好,你说,我写笔记!”
梅时雨沉心静气给他解说,在静谧的炼丹房里,除了炉火劈里啪啦细微的响动,就只剩下他泠然悦耳的话语声。
李停云听着听着就走神了。
注意力全都被丝丝缕缕沁入心脾的梅花冷香牵走了。
引得他不由自主和梅时雨贴近许多。
“你看到了吗?就是这样,泛着嫩黄色的草叶并没有枯……”
梅时雨一抬头,前额就撞上了李停云的下巴。
一声闷响过后。
一个捂着嘴,一个捂着头。
李停云唇齿间都是血腥味,“你头真他妈铁!”
梅时雨揉了揉额角,心道,我还没怪你下巴太尖……
可一见李停云糊了满嘴的血,又心觉好笑,便作罢了。
他问道:“你疼不疼?”
李停云含混道:“疼!疼死了!”
梅时雨含笑道:“好吧,你过来,我给你瞧瞧,大、小、姐。”
李停云:“……”
俩人一半正经一半胡闹地度过了混乱的一天。
但好在,李停云终于成功炼出了一颗培元丹。
他把丹药喂给狗吃。
然后,狗子就被药翻了。
口吐白沫,四脚朝天。
缓过劲来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敢再抛头露面。
李停云道:“梅仙尊,你教我炼的是毒药吧?”
梅时雨道:“不会。只能说,你在炼丹这门功课上,路漫漫其修远兮,还需上下而求索啊……那条大黄狗哪里去了?”
李停云道:“估计又跑地界去了吧。他有名字,叫‘旺财’,你下次见他别再‘嘬嘬嘬’了,他听得懂人话,是只灵宠。”
梅时雨老脸一红,“……那你呢?你又要到哪里去?”
李停云停下脚步,转头道:“我也要去地界。你想跟我一起去?”
梅时雨对地界的初始印象并不好,并不想跟李停云走这一趟,但他好像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莫名其妙点了点头。
李停云说他“口是心非”。
梅时雨心想,哎,或许的确是这样吧。
是他自己的问题。
这种违心的感觉,还真是不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