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请帖的第三天傍晚李庆涵换了常服,汪叔带了一份十分妥帖的礼物就敲响了穆府的大门。开门的是好友穆白的亲随穆青,他自小养在穆白身边,跟随多年,算是半个养子,自是认识李庆涵。看到是李庆涵面上十分崇敬冲院内喊了一声“李叔伯来啦!”随着这声呼号,只见好友携夫人热情从内院迎将出来。
李庆涵一看就晓得这是知道自己将要登门,特特让穆青来开门以示重视,好友必是在内堂期等了许久。穆白快快迎上去,走得急了竟将自己夫人落下了两个身位。近到李庆涵身前,伸手重重拍了拍多年未见的好友,一声长叹“庆涵,你可让我好等啊!”这一声喟叹,让儿时结交,一路扶持多年的两个男人眼中都有了些许泪意。
穆夫人赶忙虚拉着自家丈夫,不至于让自己的丈夫将这位当朝大员拍出内伤,毕竟穆白习武多年,又生得甚是威武彪悍,就怕他一激动手下没个轻重。穆夫人一边冲李庆涵行了礼一边解释性的说了几句“原是等不及要见你,又怕贸然上门耽误了朝中正事,我劝了好久才肯递了帖子邀你过来。”说着作势瞪了一眼穆白接着说道“要不是我压着,说不得你归乡那日早早就去你府上守着了。”
“自是堵也堵得!偏你怕这怕那的。”穆白显宝一样刚把李庆涵迎进去就赶紧喊着穆青把孩子们带回来。穆青说这会儿正在上晚课,过不了多久下了课业就带过来给李庆涵问安,穆白倒是恨不得自个去学堂把一双儿女拉过来给李庆涵显摆一番。穆夫人赶忙让了坐,上了茶歇,说着厨房已经在准备了,先稍歇一会儿随后入席。
穆夫人安排好了一应饮食,说着带着穆青出去了,说是看看厨房那里准备得如何了,顺道汪叔也跟着去了后院。只在门外留了听唤的仆从。李庆涵知道这是给他和穆白两人留下空间好好叙叙旧,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体贴入微。他望着渐渐远去的身影有一瞬间的愣神,却也很快恢复如常。
他与穆白自小一起长大,一同进学,不同之处是穆白天生的武将很快就投身于军,凭着一身胆气和武力,很快于军中有了一席之地。而他文章才华俱是有所成,可屡屡入仕不顺,年近而立之年方才寻得门道入了朝门内,至此他们两人开始走向不同的路。穆白安于现状,他将守家放在第一位,说白了就是不远调,为了好好照顾家人,随着年岁渐长,就在军中做了个中层文官,俸禄够养活家口,一家人安然相守即可。
而李庆涵呢?他入仕那一年起,像是老天在补偿他那些年的怀才不遇,一路如同天佑神辅,解决了很多在当时棘手的政务,很快在朝内获得了青睐,真真印证了那一句青云直上。甚至于年过而立还能娶得首辅之女。自此他的仕途更是一旺再旺。那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他已经是当朝权重大员,他又将什么放在第一位呢?
穆夫人交代穆青早点去接一双儿女,她则和汪叔一道往厨房而去,要说来者是客,可汪叔是看着她长大的,如同自家叔父一般。“汪叔近些年可好?婶娘可都好?弟弟们可曾都娶了亲?”这一连串的问题都透着实在的关切。看着眼前已是两个孩子母亲的女子,想起她小时候在自个身边长起来的日子,汪叔眼眶也有些发热,赶忙回道“夫人挂心,都好,都好。老大前些年就娶了亲,崽子都两岁了。倒是老二走海商,漂泊不定,性子也不似他兄长沉稳,这才定了亲,来年开春就成婚。”
李庆涵和穆白两个人在内堂一聊就聊得起了兴致,尤其是穆白就差直接将内堂当成了宴客厅。这菜都上了桌,穆夫人怕太迟了会让两个人忘记了腹中空空,催了几催,直到她带着两个从学堂接回来的儿女进了内堂,穆白这才肯引着李庆涵往宴客厅去,一路上也不忘了将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儿往李庆涵怀里一塞,得意地不得了。顺道又显摆了几回长子的文章如何如何好,颇有他李庆涵当年的风采。
听到这李庆涵倒是少有的没有顺着老友的语气一同夸赞,而是失神般似是喃喃自语“不要似我这般……”穆白哈哈哈拍了拍他的肩膀“虽文采似你当年出挑,若是仕途有你这叔父十之一二也足慰平生啦。”看着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场景,李庆涵内心恍恍然,他仿佛透过了穆白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的人生,原来这样的人生足矣。
一桌子好菜,每一道都照顾着自己这位老友的口味,都是曾经自己爱吃的,甚至有三道菜是穆夫人亲自下厨。穆白的小女儿还躲在她爹爹的怀里撒娇,大儿子坐在他娘亲的旁边由着她夹了几块放在远处的鲜嫩鱼肉。看着久违却又熟悉的菜式,他很久没有吃过这些菜了,在国都天境没有这样的菜式,甚至没有这样一家人如此热闹吃饭的场景。他的府上永远得体,这类上不得台面的地方小菜是永远不会出现的。他的子女被出身首辅大宅的妻子教导得十分懂规矩,不可能在吃饭时喧闹,更不可能赖在他怀里撒娇。
穆夫人让坐在李庆涵另一侧的穆青给他倒了一杯酒,酒味醇香浓厚,接着说“也不知道这些年你的口味变了没,都是之前你爱吃的菜,穆白特意让备下的,这酒还是闺女的封酒。”李庆涵一听有些错愕“穆白!你这是……哎!我这当叔伯的连个生辰礼都未曾准备一份,却提前喝了这酒,你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放。”穆白却大手一挥,从穆青手中夺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直接说“往哪儿放?往心里放!你要是过意不去,今儿就别回去了,宿在我这,陪我杀几盘棋。”
酒过几巡,穆夫人先下了桌将怀中已经瞌睡的小女儿抱回了房中,又送了大儿子回房中,也没忘记让厨房随时备几个好消化的小菜时不时续一续,想着这两人势必要醉一场。从前也是如此,每每两人喝酒总是以将对方喝倒为准。
穆白已经彻底醉得不省人事,穆青作陪也喝得七荤八素的,早些时候就被仆从扶下去歇息了。李庆涵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纵自己如此醉过了,他想着自己应该是醉了吧,否则又以什么理由开口呢?汪叔将自家主人收拾妥当,早早就派了人告知府上今夜宿在穆府了。
穆夫人这头将穆白妥善安置在床上后,那头又去客房去看看李庆涵如何,见到汪叔在守着,问了问情况,又备了醒酒茶放下了。正待要回房照看穆白,就听到李庆涵干呕的声音,又转身随着汪叔赶忙进屋去查看。汪叔慌忙去拍了拍李庆涵的背,又倒手去倒醒酒茶想着清清口,忙乱中失手将茶壶碰倒在地就这么碎了,碎片炸飞擦伤了汪叔的手背,穆夫人见状赶忙让他去包扎一下,她吩咐仆从重新上一壶醒酒茶,自己暂留在李庆涵这守着。
汪叔被带下去包扎,仆从去重新取茶,客房里倒是一下子就剩下李庆涵和穆夫人两个人。李庆涵仿佛突然间酒就醒了,他像是从未有过的神思清明般,双眼直勾勾的望着对面的人。这个女子曾经陪伴了自己近二十年的人生,以至于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这一生必将娶她为妻,他熟悉她的每一个成长阶段的美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莫过于此。他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又像是生怕惊醒了什么一样,一字一句的问道“你……可……好?”
她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短暂的愣神后笑容坦然的回答他“我很好,他待我很好。”李庆涵眼神中的光瞬间黯然了下去,又回到了那个醉的不省人事的状态,好似刚才一问并非出自于他。他假寐般的闭着眼,继续醉酒后的痛苦状态,他早知道这一问很是多余,早在进门时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她过得很好。不!不!是在过去的日日夜夜里他都知道她过得很好,那一封封老宅的信报中都有她过得很好的确切奏报。
在无数个夜里,他枯坐在书房中望着那一身打理得十分用心的官服挂在那里,那是他入仕第一年的官服,他升迁得极快,官服已经换了几换,可是这最初的那身官服一直被他很好的存放在书房中,自己看得到的地方。众人都说这是他感念自己入仕不易,提醒自己勿忘初心,一心为公的见证。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初心”到底是什么。
随着那一句“青姑娘安好”日积月累的奏报结语越来越多,起初那些时日他觉得是解脱,作为被他献祭给还愿神的青儿,她嫁给了自己的至交好友,她被丈夫珍视,她医术了得被族人尊崇,她儿女双全,她年年月月都过得很好。他觉得自己无所亏欠,他甚至很认真的思考过青儿真的嫁给了自己,也不会有现在过得好,这一切都是最好的结局,每个人都很好。
可是为什么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官职越来越高,他的心却越来越冷,他觉得自己孤独到了极致……甚至他感受到了心脏某处生理性的疼痛。他求医问药百般探索,最后的结果却是“心病”两个字。他疯狂得嘲笑自己,现在的一切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何来什么心病不心病的。
直到那一天再次高升,极尽荣宠的高位似是一道催化剂,他好似突然就失去了对人间的留恋,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魔障般的站在悬崖上,他想着跳下去就此解脱了,在他即将迈出去的那一步的时候再次听到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声音“发愿无悔,不收覆水。”
终于再次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