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已经下了二十四局。
上一局的战绩是陈半鲤负两子。
连青没有让子。
陈半鲤因为初步融合那些记忆碎片,落子中带着不少先人的痕迹,显得有些杂乱。但连青从那些杂乱中隐隐感受到了一种规律。
每个人的棋风都不一样,有人稳健,有人激进。连青以棋闻名于世的那些年里,他的棋风便是绝对的稳健。极致的沉稳平静代表着他对棋局的绝对掌控力,数十年中未尝一败。
但他的妻子死后,他就再也没有下过棋。
陈半鲤虽然继承了他的记忆,他的棋风却和连青大相径庭。
他从不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哪怕在其上节节败退,屡次被连青抓住破绽分而击之,但他仍然坚持着自己的下法。
他在那些失败中展现出了无比冷静的判断,不激进不守成,没有情绪,平静到完全不像一个刚接触围棋的年轻人。虽然其中有连青的功劳,但年轻人该有的棋盘之上的冲劲他是半点都无,冷静到连青甚至有些无语。
棋风往往透露出了一个人的性格。
陈半鲤的机械般的冷静映射出了他对这个世界漠然的态度,就像清塘镇后的那条清溪,看似清澈,实则不问世事,只是一味流淌,把落花送去远方。
此时棋盘之上,陈半鲤艰难做出的一条大龙已是首尾皆敌,眼看便要投子认负。
连青看着棋局,已经等着陈半鲤认输了。
所有的点都被他锁死了,他浩瀚的神识很短时间内便推算出了所有走法,其中没有一种能帮助陈半鲤继续走下去了。
陈半鲤拈着一枚棋子悬于棋盘上。
黑色的棋子与泛白的棋盘对比分外醒目,透着些许清冽的感觉。
就像一张失败的画作上悬着的那支墨笔。
陈半鲤看着棋盘。
连青看着陈半鲤。
下一刻,那个墨点落在了棋盘上。
宣纸上一点墨迹晕染开来。
连青看着那个位置,下意识地认为陈半鲤是在乱下,是注定失败后的自暴自弃。但下一刻他就否定了这种可能,因为自暴自弃这种情感从不曾在陈半鲤的前二十四局中出现过。
于是他看向那枚棋子的位置。
那枚棋子没有尝试拯救那条大龙,而是遥遥落到了棋盘上的一片空白处。
无论让谁来看,那都是极为胡乱的一步。
但连青看着这个黑点,那点黑色在他的眼中逐渐放大。
那枚棋子与大部队遥遥相望,显得与黑棋很是疏离。
但他在其上看到了一种极微弱的可能。
不是胜利的可能。
但这一步至少为陈半鲤再次争取了生机。
这时他再回头望去,才发现那不是随意的一笔。
墨迹的两边向外延伸出尖角。
那是黑山白水间的一叶孤舟。
枯干的山水中它自游曳,显得很是悠闲,与这片风景很是疏远。
所以它不属于这个世界。
不是此间人,于是为这个世界带来了某种变机。
连青抬起头看向陈半鲤,轻叹了一口气。
他之前也对着陈半鲤叹过气,代表着些许怜悯,但那种怜悯是遥远的,没有生气的,就像在舞台下欣赏一幕悲剧。
这次的不一样。
其中隐隐带上了更生动的某种意味。
还是怜悯。
怜之疏离。
悯其身世。
像是在看着从前某个时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