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长一段时间,梅丽尔和里德做着噩梦:梦中,梅丽尔走进一家豪华的商店,墙上挂着壁毯、各种珍宝,梅丽尔听到医院的同事们正在和店老板讨价还价,要把梅丽尔卖掉。店老板从柜子里提出来一袋子钱,同事们在数钱,两个当地的游击队员把梅丽尔的头发缠在他俩的胳膊上……“叮叮叮……”闹钟响了,梅丽尔被吓醒了,惊叫了一声。她一次也没有把各种恐怖场面的梦做完过。
梦中,里德乘坐伊尔65军用飞机从万相台首都飞往香炉峰,舷窗外出现了山峦,阳光渐渐转暗,忽然,飞机坠向无底深渊。他被居延一层层厚厚的红土给埋住了。里德像个鼹鼠一样扒土,怎么也扒不到有光亮的地方,他喘不过气来,扒呀扒呀……
里德对有一个梦记忆犹新------老师问:“同学们,说说你们的爸爸是什么人?”学生们都把手举了起来,“我爸爸是医生。”“我爸爸是警察。”“我爸爸是律师。”里德的三个孩子一声不吭。“拉契特、卢克、宝拉,你们不知道你们的爸爸是干什么的吗?”“他……他在居延当‘汉尼拔’……”
如今,里德没有足够的勇气看山,一看见崇山峻岭,他马上觉得有人会从那里射击,子弹从四面八方向他射来,有个新兵蛋子跪着,一边哭一边祈祷,里德真想知道,他在祈求什么?大伙在居延都有所隐瞒,谁也不会袒露自己的内心,每个人都尝到过失望的滋味……
不管怎样,日子还得过下去。按上头安排,里德和士兵们一起为未来的兵营、食堂、部队俱乐部打桩。上头给大家都发了TT44手枪,这种手枪只能用来自杀,或者卖给当地的农民。大家的装束好像是一群游击队员,大多数人穿的是运动衣裤、旅游鞋,里德的一身打扮和士兵差不多。气温高达五十多摄氏度,旅长优素福要求里德打领带、整装,因为军规里要求都要整装。
里德又被派去收尸,停尸房里,一口袋又一口袋炸成碎块的人肉,让人快要休克!总之,当下的里德是捏鼻子吹螺号------忍气吞声。接下来的半年里,里德和梅丽尔看着露天电影,曳光弹飞向银幕,他们照看不误。他们打着篮球,远处的敌军开始扫射,他们任子弹飞来飞去,照打球不误。运来的影片都是表现战争的,表现政治偶像、大咖的,或者描写妻子“出轨”、老公包养“二奶”、“小三”的……大家想看的是喜剧片,可是根本不送喜剧片,里德恨不得端起自动步枪把女主角钉死在银幕上!银幕是用五六条床单缝起来的,挂在露天,月下山头,观众坐在白色的沙地上,月光尽洒,沙似雪……
现在,里德每天喝一次酒,每瓶伏特加酒要40元。伏特加是从万相台运来的,海关规定:每人可以随身携带3瓶伏特加和5瓶葡萄酒,啤酒不限量。于是有人把啤酒倒出来,灌上伏特加,那些贴着“巡司温泉富硒矿泉水”或“泓硒泉”标签的瓶子,喝一口——其实是40度的伏特加。为了省钱,里德喝过飞机上用过的废酒精。里德现在还负责带新兵,他提醒新兵:“你们什么都可以喝,但不能喝防冻液。”可是,新兵们到达之后几天,便开始找医生。晚上值班的梅丽尔接诊问:“什么事?”“新兵喝防冻液中毒了……”里德和老兵们混在一起疯魔,吸毒,吸饱了,就会产生各种幻觉,里德觉得每一颗子弹都在朝自己打来,夜里吸,然后幻想联翩,整夜梦见老爸、老妈、三个孩子,梦见自己搂着老婆爱爱……里德的幻觉是有颜色的,好像在看3D电影。一开始,居延人的商店向里德他们出售毒品,后来他们干脆白送:“吸吧,外国人,给你,吸吧!”当地的孩子们边跑边把麻醉品塞给士兵。
里德的营队被派遣去搜查一座叫寒山寺的村庄,他和一个小伙子并排走着,小伙子用脚踢开一家农舍的门,机枪迎面朝他射来,这名小伙子身上挨了8颗子弹。里德火了,下令见什么就杀什么,甚至畜生也不放过。可怜的驴,毛驴犯了什么罪?居延的毛驴像儿童一样,脖颈上也挂着护身符。当里德他们火烧麦田时,一个新兵心里可不是滋味了,因为他也是农村人。过去在乡村的生活,能回忆起来的都是美好的事,不仅仅是童年。这个新兵想起自己躺在风铃花和野菊花丛里,想起自己怎样在篝火边烤麦穗,边烤边吃……天太热了,农舍的铁皮房盖好像都要晒爆了。麦田一下子就烧了起来,火势熊熊,到处散发出粮食的味道。火苗也把里德童年记忆中粮食的香气勾扬起来了。
居延的夜不是慢慢降临,而是突然砸落到人身上。白天转眼成了黑夜,就像你原本是个娃娃,一下子成了青头仔,这是战争的力量。下雨,你能看见雨点,可是没着地就消失了。里德通过卫星差转信号电视接收器观看万相台的有关相亲节目,他为人世间还有另一种生活感到满足,但那种生活已经打动不了里德的心……
有时,梅丽尔想把见到的一切都写出来,写成诗。在军医院,有个没胳膊的人,他床上坐着一个没腿的人,在给母亲写信。有一个当地的小姑娘,她从一个万相台战士手里拿了一块糖。翌日早晨,她的双手被人剁掉了。梅丽尔想把发生的一切都写出来,不加任何议论。天在下雨,只写这样的事,天在下雨,不加任何议论,不管是好是坏,反正天在下雨……
很久没有“房事”的里德烦闷时就会发呆思考:什么人需要这场战争呢?看来,士兵们是白白送了命,我也可能白白死掉。士兵像子弹,随时准备射击,上战场就是去杀人。别人可以被杀死,但我不能被杀死。可以杀死别的人,但杀不死我,我的头脑接受不了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可能性。
一个冷雨夜,里德营长与副营长克莱默一起带队执行任务,身高2米的克莱默到居延刚好3年,他最烦别人问他:“你为什么不去打篮球?”这回,是他第一次和里德共同率队执行任务。清晨,一个新兵的皮鞋后跟挂住拉杆,听到引信“砰”的一声。这个时候,新兵们都不会想到要趴下,不是赶紧匍匐在地上,而是惊异地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一眼,结果身上挨了几十个弹片。坦克被炸得像掀起盖子的罐头盒,滚杆、履带都被炸断了。驾驶员想从舱口出来,仅伸出两只手,就再也爬不动了,只能和坦克一起被火焰吞掉。回到兵营后,谁也不愿意睡在死人的床上,等新兵来了,老兵们就把他称作“接班人”,并说道:“你先睡在这儿,睡在这张床上,反正你没有见过他。”有的人抛下孩子,孩子成孤儿;有的人“走”了,好像是根本不曾来过人世间。
心中有事犯猜疑,谋望从前不着实,幸遇明人来指引,诸般忧闷自消之。乾坤日月浮,中校营长里德现在成了优素福旅长的下属,护士长万里子令人意外地当上了院长,梅丽尔现在是副院长,梅丽尔听同事们说,万里子和医务委员会的领导“有一腿”,大家还风传,之前的调查工作组到医院了解、核实有关情况,在个别谈话时,万里子说了对梅丽尔和里德不利的话……两口子现在过的是灰色的、庸庸碌碌的日子,上班、回家、上班,夫妻俩在居延什么都尝试了,什么都见识了。只是三个孩子准备考研到鹿门留学几年的费用,里德和梅丽尔负担不起,一年总共要120万元,俩夫妻为此愁得头发华白,真个是驼子上山------钱(前)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