僻静的拐角处摆放着男人的擦鞋摊,这里紧挨着百货大楼的后门口。能在本市最繁华的地方摆摊,摊位费自然也水涨船高。当男人把每月收入的一半都交给物业收费员时,他总在心里狠狠咒骂他们只认钱,不认人!
从口袋里掏出瘪瘪的烟盒,点燃仅剩的一支烟,男人默默地吸起来。忽然,近前几排鲜艳的彩旗开始飘舞起来,没等他反应过来,呼啸的风便从他耳边一挥而过。他赶紧压低帽檐,又裹紧胸前的棉衣,可是那指尖大小的一绺风还是趁机钻进他的领口,身体不由得打个冷战,他的牙齿也开始咯咯作响。
天气极冷,出门的人少,他不免担忧起来。如果一个子也不挣,还不如回家呆着,可是家里也是一身躲不掉的冷。一间花费200元租来的房子,阴暗逼仄,一张单人床,还有一个电饭锅。现在自己东西少,比不上原先家里东西样数多,家具家电都是有的,只是离婚的时候都让妻子争了去,他没办法,甚至两个孩子都愿意跟着妻子,他也只能眼巴巴瞧着。
俩孩子跟着妻子也好,妻子一家人都是城市户口,将来给孩子谋个好前途也是不错的。城市户口?是的,城市户口那会子是让人羡慕的,为了弄到城市户口,他硬生生掐断自己和未过门小媳妇的所有关系。她再娇俏,再贤惠,再能干,也是一个有“缺憾”的人,缺憾就是她没有城市户口。后来,听说媳妇为他流了产,坏了名声,再也没嫁到好人家,也受了不少罪。最终她在人家生娃子的时候总生不出来,拖了两天还是撅着大肚子去世了。
回农村过新年的时候,男人从父亲口中知道了噩耗。他只有淡淡几句话:她是不会投胎的女人,下辈子一定要投胎到城市。城里能人多,城里女人要是赶上难产,医生会切开肚子,拿出娃子……
“你还是人吗?你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父亲盛怒之下掀翻了一桌酒菜,他倔强地回到城里。当他再次见到父亲,已经是两年后,在老人的葬礼上。
男人如愿娶了城里的姑娘做媳妇,她拥有城市户口,她还把男人的农村户口也变成城市户口。她的粗鄙彪悍,自私和任性,在男人心中也是“缺憾”,但一切与城市户口比较起来,不足轻重。所以,天天在媳妇一家人面前低眉顺眼,他完全是甘之如饴。
可是后来的城市户口好像不怎么受人待见,一九九六年他从工厂下岗再就业的时候,他向招聘人员递上自己身份证,可对方看也没看一眼,甚至用人单位还愿意雇佣几个农村户口的年轻人去做活儿。
难道是世道变化,城市户口不再金贵了?那肯定不会的!在城里落个根哪有那么容易的,其中的艰难他至今记忆犹新。半年后,媳妇决绝地提出离婚,他不答应又能怎么样?在这个瞬间,他的心里掠过一丝困惑,或许离婚的原因只是当年自己抛弃未婚妻而遭到的报应?不过现在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还是城里人,户口还在城里。
想到这里,顿时男人觉得心里暖和一阵,他利索地弹落烟灰,将快要燃尽的烟头叼在嘴里。透过玻璃门他向大楼内仔细张望,保安那双铃铛似的大眼睛正在防贼似的瞪着他。保安和农村的朋友根本就是一类人,当初他说自己在百货大楼上班时,朋友们立即投过来艳羡的目光,可是他们得知自己只是在大楼后门口擦皮鞋时,他们眼睛里闪烁的光芒立刻黯淡下去。至于保安,他那更是不近人情,男人要进去避冷,保安把他拦在门外,说他衣着邋遢,形象凌乱。即便是他内急的时候,保安也把他指向一公里外的公共厕所。更别提扔个烟头,吐口痰,万一被物业保洁员发现,她们会立即递给他一张罚款单。也只有在这一刻,他才觉得城市户口并不是十全十美的,若是在农村,这些杂碎都不算事。
“擦皮鞋什么价格?”一声高亢的询问将男人游离的思绪拉回现实,他抬头一瞧,迅速端正腰板,本能答道:“两块,只要两块!”
“老朋友也要钱?俺俩可是从小一块长大的。”笑嘻嘻的中年男人故意调侃。
“开玩笑,我是开玩笑的。”男人一眼瞥见戴红袖章的保洁大妈在不远处踱来踱去,他有些局促不安,他先是摸摸嘴巴上冰冷的烟头,再取下来,忽然觉得无处可放,索性继续把烟头叼在嘴里。
“俺也是开玩笑的,不用你擦鞋。俺还赶着去买皮草呢!”朋友指着灯光辉煌的大楼里面。
“嗯,嗯……”男人清清嗓子,将挂在喉咙里的痰全部咽回肚子里,“嗯,皮草可不便宜!”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咱农村人不比城里人差,家底都厚实得狠!赶明儿俺要是娶媳妇还邀你去喝喜酒呢!”
“娶媳妇儿?”男人站起身,悄悄地把烟头揣进口袋。“娶媳妇儿一定要娶城市户口的!”
“啥户口不户口的,这年头有钱最重要!”
“有钱?那也要看户口性质,城市户口总是好过农村户口的……”
“不和你啰嗦啦,俺进去了?”
“欢迎光临!”年轻的导购员拉开玻璃门弯腰鞠躬,殷勤地伸出右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邻居快步迈进去,一股暖暖的气流袭向瑟瑟发抖的男人。
男人吸着流淌的鼻涕,愤愤不平:“呸,你呀一看就是农村人,穿皮草也不像城里人!”
腊月的风像刀子一样无情地削落树梢上所有残存的枯叶,只留下一些光秃秃的枝丫在寒冷肆掠中摇摇颤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