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又来了啊!”
中军大帐内,主帅的语气听不出是惊喜还是抱怨,不过,他很快就不再感慨了,而是转向更务实的问题,“这个人身份如何,可以确定吧?——不是那些地方大族派来的骗子吧?”
说到这里,曹蛟龙自己也笑了,虽然问是要这样问的,但的确,他也知道可能性不是很大,那些地方上的大族,很多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土人,更别说了解到知识教内部的事情了,只要把人带到知识教祭司那里去辨别一二,就能初步确定到底是什么来头。再说,现在地方上的局势,等于是已经完全失控了,根本没有什么人在背后操纵,如果报信的人没有虚报的话,那鹤洲一带最大的势力就是这一支‘百姓兵’,也只有他们需要这么多粮草,至于其余人,拿到粮食也没啥用的,局势这么乱,又不是钱能带着走,带着一些军粮移动也不方便,骗到手又有什么用呢?难道有了这批军粮,就能和买活军对着干了?
因此,虽然还是这么追问了一句,但曹蛟龙其实已经是打算拨出一笔军粮给他们带走了,对买活军来说,这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支出——别的军队扣扣索索的,被骗走军粮是很大的损失,买活军可不在乎,只要大江水系畅通,补给他们根本就不用担心,被骗了也无关痛痒,只要能保证运粮的军队突围逃出就行了,不过,考量到运粮兵的素质和装备,就算真有人打劫,那怕不也是来送军功的,买活军的全副武装,对上杀伤性铁器都凑不出多少的地方武装,以一当十那都是基本的,直接把对方杀胆寒了,就地投降,跟着他们一起掉头对付老东家的例子都有得是!
“先把他带到张道平那里去吧,让他辨认一下,那个野祭司会说汉话吗?对了,道平身边的小徒弟在不在,不在的话,我们这边搞两个通译过去,交流得细一点,态度和蔼些!”
张道平正是知识教祭司之一,虽然还没混上轮值大祭司,但他和如今轮值大祭司中占了四席的汉人大祭司或多或少都能扯上一点关系——这位是江阴龙虎山张家的旁系,自幼饱读诗书,先去云县读书,之后才加入知识教的,听说论文写得特别好,连谢六姐都读过,认为他是‘传统宗教界人士中融合新学最好的道士’。
当然,这评价也只对知识教有意义,不过,根据曹蛟龙所打探到的,张道平属于刚入教就被重点培养的那批人,这次随军出征点了他,也是有给他积累资历的意思,因此,他对张道平还算是比较客气,顺水人情不妨多做,不会把所有和知识教有关的公事都甩给张道平,自己就一概不管了,双方也是合作愉快,这不是,都开始亲密地叫上‘道平’了吗。
“禀告长官!张祭司说他最近也学了一些本地常见的土话,应该是够用的,不过我先也把通译带去好了,用不用得上再说。”
他身边的传令小兵也是机灵,三言两语便处置得当,曹蛟龙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依言行事,自己转身回到地图边,沉吟着开始往地图上插小旗,“鹤洲……如果拿下来,那湘南湘西的通道就打开了,这一片也相当于是开了个好头……”
他扶着边框,俯首审视着这片带了地形高度,起伏连绵的立体地图,眉头似锁非锁——局面其实还行,不算太悲观,或者说,其实已经非常顺利了,曹蛟龙就没打过这么好打的仗,基本从出兵开始,就没有遇到过什么有规模的抵抗,和在辽东与建州对垒时,双方都小心翼翼的情况形成非常鲜明的对比,曹蛟龙是体会过建州兵的悍勇狡诈的,对比下来,他无法对内陆敏兵的素质表示什么赞扬,甚至用土鸡瓦狗来形容,感觉都是过誉,因为土鸡瓦狗至少还是‘徒具其形’——也就是说多少还有个形在那里喽,而内陆敏兵,不论是卫所兵还是水兵,简直就是一帮乞丐,连形都没有,比土鸡瓦狗还不如多了。
从丰饶县出兵到现在,他们遇到最成规模的抵抗就是在豫章附近,冲垮了水军都督咬着牙差点把自己都典当出去才凑齐的三千水师,就这,也就是一轮齐射的事情,说实话,派谁上前线,现在对主帅都是个老大难问题,不是说没人敢上前,而是说现在的态势基本上就是谁上去都是白领功劳的,那我该派谁?这就是个人情世故的问题了,军中的派系也多着呢,主帅该怎么分这口猪肉,这才是必须慎重对待的问题。
彬山老派系,陆大红为代表人物的嫡系将领;毛荷花为代表,东江系的领头兵,也是最早跟随六姐的水军底子之一;善于陆战、练兵,军纪严明,个人素质过硬的辽军系,代表人物他曹蛟龙、吴素存——不要忘了还有归化建州系的带头人,艾狗獾是最出挑的,还有鞑靼边境上各部的年轻勇士,小山丹夫都进来做传令兵了,还有刚入伍的满珠习礼,科尔沁三女的兄弟子侄……就这还没算明显着力在海航上,对于内陆这块没有太大染指兴趣,完全依托于海疆的十八芝老底子了,郑家所受的恩宠,可是让诸多武将都跟着眼馋的——那个郑大木,这才几岁,就被当成是未来的海军统帅在培养了,他叔叔郑地虎每次出海,他必然陪伴左右,这累积的可都是海战的见识!
这么多骄兵悍将,各路的英雄豪杰,云集到六姐麾下,岂不是个个都有一番建功立业的雄心?却偏偏在买活军这里,打仗的机会那是真的少,不要说什么恶战了,军事上能形成有效抵御的都不多,没就算有,基本没什么是一轮齐射不能解决的问题,如果不能,那就两轮——如果还不能的话,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上将军砲,目前为止,在将军砲面前还能高高抬头的敌人那是一个都没有。更多时候,敌人根本不用齐射就已经不成样子了,买活军炮制敌人那神出鬼没的一百零八般手段,就没有一种是要出兵的,而且还非常的管用,强如建州,不也还是在这些手段面前败下阵来?要说他们是输给大砲,建州兵自己都不服气。
都是能打仗的,却都是没仗打!想要上前线,还得托关系,这就是现在买地将领共同的尴尬了,唯独能摆脱这种尴尬的军种只有一个,那就是海军,海军还是很多小规模接触战能练兵的,而且也很依赖将领的个人能力。除此之外,陆军将领、内陆水师,平时训练也一样刻苦,但除了打磨军纪和士兵个人素质之外,主要都在抓什么呢:怎么组织民众恢复生产秩序,怎么临时设立行政机构,怎么抓紧时间恢复生产,怎么搭班子搞扫盲,怎么临时协调搞修路建桥队……
这当兵的,主业都不是杀敌,是配合衙门治理地方了,这谁能想得到啊?但这就是买活军的士兵需要去面对的情况,不是说没有敌人,他们的公务就不辛苦,平时就无事可做的。他们也很忙,出兵时任务更是繁重,拿下一个地方,立刻就要分人去配合衙门梳理当地人口,配合着抓紧时间维护秩序,把买活军的三套体系建设起来:种田、教育、修路。这老三板斧,经过十几年的检验,到现在依然是好用的,三套体系建设起来,再经过一年光景,这个地方基本就被消化掉了,之后可能会出一些乱子,但是,买活军在大地区的统治基本上就算是牢不可破,民众的认同感就算是建立起来了。
这一次出兵,采用的逻辑基本也是一样,从丰饶县出发,经过信江,到豫章入大江,这一路上都是在留人分兵,完成三套体系的建设,而不是和一般的乱军一样,只顾着往前席卷,打下来的城市也不治理,大军一过境就又降而复叛……买活军做事一向是非常到位的,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完全吞进肚子里,大江线这里的分兵完全按照预计,到入江的时候,已经有数千官兵分出去了:
其实从丰饶县到豫章的信江线,这些年来早就归顺得差不多了,很多工作都做在前头了,消化起来一点阻力没有,比如说以往最大的障碍,分田地,现在根本不是障碍了,就没有什么地主还傻得在买活军卧榻之畔酣睡,这里的村子大多数农户都是自耕农,持有的土地没有超标的,而且他们也早就不向官府交农税了,完全接受买活军的征粮模式,甚至很多村子里自己有了田师傅——甚至很多村子里的百姓全都会说官话了,也对拼音有了认识,扫盲班稍微教一下就能毕业的,立刻就拿着25文钱一天的报酬,快乐的投入到修路队里去了,根本都不需要任何人劝说的,反而有种‘你们怎么才来’的感觉。
水到渠成,曹蛟龙只能如此形容,基本上大军在信江沿岸就是这样的感觉,从州县到村里,都非常的顺畅,感觉就是变了个名分而已,这么多年来大家好像都在为这一天做准备,根本没有任何的阻力,预计往沿岸再深入的州县去推,才会遇到一些问题——留在当地的官兵到那时候才会派上大用场,才会有建功的机会,在规划中,他们完成对沿岸州县的消化后,就要继续往偏远地区去攻陷,而且,有了闽南魔教之路的前车之鉴,开展工作时必然会更加小心细致,要注意的点肯定也多了很多。
真正开始感觉到有点滞涩,是在豫章前后,大家开始感受到阻力了,首先是那支滑稽的水师——虽然一击即溃,但那毕竟是抵抗嘛,也算是阻力了,主持作战的毛荷花,算是捞到功劳了,打赢这一战之后,很快就被调离前线,去跑后勤补给了:想要再赖在前线,那就不是忠心而是贪心了,都给了你一功了,得学着知足,把立功的机会让给别人去。
再之后,从豫章再往西去,分兵的人数也是越来越多,进展的速度越来越慢,曹蛟龙的好友旧识们也逐渐被分出去建功立业了,怎么解决当地的阻力,梳理秩序,尽快地拓展大江沿岸的战略纵深,消化更多地盘,这是他们共同的课题,每个人的任务也都不太一样,有些人要打通现在中断的航线,有些人要把山脉连成一片,道路建设起来,比如说吴素存,他就在秋浦驻留,任务很重,因为秋浦是江北港口,陆路直接联系到金陵,那一块暂且还是敏地,而且驻留了两京衙门,现在谁也不知道六姐要不要取下金陵,如果要取,秋浦就会是个运兵港口,如果不取,秋浦就会是对金陵的一个桥头堡,不管怎么样吴素存都要做好准备,到时候要人要物要兵,他要能拿得出来才行。
艾狗獾被留在潭州附近,取的是他和番族打交道的经验,这位自己就是番族,而且刚参军就帮助輋人融入买地,资历上就打了相应的烙印,得到的机会真是一点都不差,曹蛟龙的感觉是,买活军这里虽然用人也存在倾向性,比如说更喜欢任用女子,但大体来讲其实没有什么偏心,都是着眼于利益,凡是在利益上和六姐绑得够深,得到的机会就都是足够多的,艾狗獾经过不少事情,已经充分证明他是打算一门心思在买活军混了,得到相应的机会,也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至于说曹蛟龙这边,也是如此,大辽州战略一落地,照样得了重用,他的机会和毛荷花是差不多的,也是被分了个能出彩的区域——对于这种有心人来说,你分给他好消化的地区,那是优待吗?不,那是投闲置散,那是不给机会。就是要把疑难杂症交给他们处理,才好在上官面前出彩,履历上也能多写几笔,甚至,往大了一点想,‘简在帝心’,被六姐赏识,是不是这个道理?
因此,当他得到鹤洲县的时候,曹蛟龙也是不忧反喜,把这个作为难得的自我考验机会——解决得好,那就是出彩了,升官近在咫尺,解决得不好,那也是个学习的机会,说明自己的确能力还不足,这也是好事,关键是要让六姐看到自己勇于任事的态度。曹蛟龙给自己定的时限是三个月——上头给的则是四个月,这是因为一路走来,两万兵马已经差不多都被分配出去了,余下的中军不足一万,后来的援军也需要时间,甚至可能说预计在川蜀境内分发出去的兵士,现在还在后方训练中这都是不无可能的。
因此,大军本来也要在潭州停驻一段时间,他在前线还有时间,三个月,在曹蛟龙看来怎么都够他把这些不知天高地厚,敢于起来闹事的土老冒给收拾了的——说难听点,就算什么也不做,就那点人也不能打上三个月啊,而只要前线这种极度混乱,敌我难分的情况一结束,买活军的士兵就可以入场了,不过,曹蛟龙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不仅仅是鹤洲,包括芷江、靖州这两个方向,各种番族反而按捺不住了,透过知识教的渠道,纷纷主动出击,先斩后奏,甚至打算先解决了这些地方武装,喜迎王师,直接不用买活军的兵士出力,就把那些作乱的死硬派给处理掉,让买活军的兵士进入州县时,所见到的,完全是一片朗朗晴空了!
对于整个大军来说,这当然是个好消息,虽然最终结果不会有改变,但能推得顺一点又有何不可呢?但对曹蛟龙一心立下的功业来说,这可能就不算什么好事了,他的功劳会不会因此打折,曹蛟龙尚且不清楚,他也不全在考量这些,更多的,他是在咋舌于知识教的能量之大,流传之广——
一个在南洋传教,总部在吕宋的教派,现在信徒都蔓延到到湘南湘西来了!他不知道六姐对这种情况心中是否有数,也不知道在这一次进军之中,如果过多的借重知识教的力量是不是一件好事,甚至都不知道知识教自己的官方祭司是如何看待这件事情的。曹蛟龙看的是江南地图,但他的眼神,却是不由自主地在地图下方流连,寻找着没有制作出来的南洋区块,揣摩着知识教是怎么从南洋窜到湘西来的……
良久良久,他才起身走出了营帐:虽然还不知道想谈什么,但他已经有了一种明确的感觉:是时候和张道平掏心掏肺,好好地聊聊了。在知识教这块上,他感到自己非得慎重上十二万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