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回来了!午饭吃了没有哇?”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了,一个年岁不大的勤务立刻殷勤地从门房连着的小屋子里出来,为范十三娘推走了她扶着的自行车,“路上又堵车了?东家受累了!马车停在哪就走不动了?”
“刚入城就不行了,前头堵得厉害,城西停车场也是大排长龙,我让老顾慢慢排着,把车停进去再自己回来——他也没吃午饭,记得给他备下,我随便来一碗面就行了。”
“得嘞,这就下去!”
小勤务转身就忙活去了,整个院子里便只有十三娘一人,她吐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了下来,有了点放松的感觉:这个院子,还是她刚到买地时置办下的,和武子苓毗邻的那间,虽然装潢精致,这几年陆续增设了不少买地的新鲜东西,但小小巧巧,说到气派,当然是不如她后来为祖父置办的两进院落了——那一处远离工厂、市场,眺望远方也有海景,背靠一座小丘陵,虽然在云县郊外,但却是满城里为数不多的好住宅区。
买活军在那里圈地建了一排院落,每一个院落都是两进、三进,再配合两层小楼,前后花园,算是云县最高尚的住宅区了,再要往上,那就是徐子先徐大人的高官,又在科学上大有建树,才有资格享受到御赐庄园的待遇,在云县外原本的荒山上,拥有一个小山头,徐大人主要是拿来建实验室用,倒也没有兴建敏地的园林。
两进院子,在敏朝那里只能算是小宅,若是和山阴老家的大院相比,更是局促,但要细说的话,也是完全够用的,买地这里崇尚分家,一个小家庭最多奉养个双方父母,再请上一两个勤务,带着四五个孩子——十几个人,两进的双层院子也完全够住了,更何况大多情况下压根就没有这么多人呢?
只有一些来了买地之后,却依旧泥古不化,还要维持之前体面的老顽固,才会觉得地方局促——要这么着的话,那地方的确是局促的,光一个老爷子,二十多人服侍,要不是十三娘早有预料,尽能力买了两套院子,只怕她父母都没地方住了,饶是如此,一些后过来的亲戚,也只能住在父母院落里,老爷子这院子里,除了他自己之外,也就是大房一家过来造访时,有资格落脚,常住的也就是大房七爷——那个折腾出交易所的大聪明了。
要说好,那里的院子自然是好的,装潢设施、开间院落都要比这间小院子好个几倍,但范十三娘却很不喜欢往那边院落去,只有进城了,回到自己熟悉的住处,听到了外头那热闹的市声,她才似乎摆脱了盘踞在衣角,那粘腻阴冷,让人不快的陈腐气息,多新鲜那,来了买地,却还仗着孙女儿挣下的政审分,妄图还过着从前的日子,不肯放下脸面来融入买地,每次过去请安,都是一阵拧巴,回来得不舒服好一阵子……
在买地呆久了的确如此,住在这里的时候,不觉得什么,一回老家立刻感到格格不入,浑身不适。范十三娘折腾着在屋子里走进走出,换了衣服又洗了脸,摸着油亮的发辫,突然又兴起了去剪发的兴致,不为了别的,只为了下次去议事时,能见到那老不死的面上隐隐的硌应,那就值得了——对于头发的长短,她倒是无所谓的,反正她有洗头的条件,之前走南闯北,那就剪发戴义髻方便打理,最近几个月都呆在云县,也就任其慢慢长长了。
可惜了,若是没有老头子要请讼师打官司这一出,或许还能这么做,人家都划下道了,再突然剪发便显得幼稚。十三娘坐在窗前,提起铅笔,信笔由疆地在纸上胡乱的涂画着,眉头时松时紧:老头子这一出,的确出乎了她的意料,也让她不得不调整后续的计划了。本以为这一代小辈中,有资格和她抗衡的人只有老七,收拾了老七之后,老头子也该服气在她身上押宝,这之后便不必在家族内部太费心了,没想到老七倒了,老头子下场亲自和她打擂台……
如果她是男丁,老头子也会这么做吗?范十三娘很少考虑这么没意义的问题,此刻,她的答案也仍是客观的,并不会完全推卸给性别之分——若是说性别,她也早早表态会招赘了,所生的子女都会和她姓,只不过和谁生,何时生要由她自己说了算罢了。山阴的习俗,对于在家的姑奶奶的确是不当外人的。
她遇到的阻碍,更多还是来自老少观念的不合——老头子来买地住了一年多,还是没有完全下注买地的决断,依旧在留后路,他的话已经完全说明了他和七哥的倾向:在买地这里大捞一笔,不做长远打算,不考虑在衙门那里的印象,狡兔三窟,还是要在老家经营,去海外留个后路……在买地的生活,限制重重,他们并不是那么的喜欢!
这就有点儿难办了——范十三娘其实不怕分权,也不至于就容不下族亲来她的地盘做事,千金堂的生意能做起来,范家的原始投资非常重要,包括在老家做的煤铁生意,也离不开族亲的作用,这样的长途生意,两边都要有让人放心的管事才行。
在这个时代,天然能信任的只有族亲,族亲来分矿产生意的权,包括抽钱去投资别的领域,她都并无不舍——每年千金堂都是大手笔捐款的,支援了极多促进会,她最舍得的就是钱,因为她更看重的是把钱恰当地花出去,能带来的势。
当然了,大手笔的前提是能精诚合作,一家人不存外心,若是有人想把她踢出去,那范十三娘就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竹篮打水一场空。老七拿了钱不去开厂,不去做实业,甚至不去开钱庄,而是去炒现货,乃至打着千金堂的旗号去开交易所,又借桃红儿笼络老妈妈,在祖父面前给她上眼药,甚至还想着要在她的亲事上做文章,这就纯属自找死路了,十三娘容得下谁都不会容他。
事实上,她已经在做第二手考量了——本来,她的打算是,把老七从账本支出的本钱全都花掉,罚款有剩下的,从矿产生意的账目上再提出一部分,凑个天价,用千金堂的名义设立基金会,赞助对电报的研发,完全是公益捐献,不求占股。
如此一来,不算盈利,从本里倒亏十几万两,这损失堪称惨重,老七和大房颜面扫地,千金堂则从此次事故中被摘了出来,声誉上得到保全甚至更上一层楼,成为范家唯一的优质资产,老家的族亲知道局势之后,必定会更支持千金堂的东家,如此方可继续享受千金堂的荫庇,在老家平安挖矿。
而千金堂呢,在范家的所有事业之中,和十三娘的联系是最为紧密的,所有的药师都掌握在十三娘自己手中,而且拥有核心资产,药方所有权的人是武子苓——他是绝不可能接受其余合作者的,双方的利益早已深度绑定,按武子苓的为人来说,几乎是永不可能拆分。如此,十三娘只要把住千金堂,余下的事情就尽在掌握之中了,正好也在明面上和矿产生意撇清——千金堂的生意做得干干净净,但矿山呢?
只能说是比敏朝其余矿山好一些,但哪个矿山不死人啊?哪个矿山不要上下打点……她回乡去组织本地乡亲开扫盲班,强令乡里推女书生,女特进士,为的不就是推开特科这扇门,把当地经营得越发水泼不透,成为名副其实的土皇帝么?不是土皇帝,想要自己组织挖矿,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等着旁人发兵来剿呢!
这种土皇帝,若是自己识时务,固然可在本地被拿下初期受到衙门礼遇,享有一定的特权,但树大招风,黑材料太多了,对景儿可都是把柄……
十三娘在买地这些年来,对于买地的政治也有了一定的认识,手腕越发纯属,也学会给自己留后路了,花一笔巨款和矿山这边切割开来,叫老七回家去管,这笔钱都是值得的,横竖这件事最开始她也就是出了个嘴,全都是老家亲戚操办,她自己父母常居京城,也不可能沾手此事,如今众所周知又被老七坑了一次,将来老七一家若是倒了,想往她身上攀咬都不行。
如此,十三娘便可坐收大宗商品供货商在云县的所有无形好处,却完全不必承担任何责任,她是不会从矿山这里提取利润的,要的只是势上的好处,就算将来树敌,别人也很难抓住她的小辫子。这些时日她早已在思考有什么行业能转移千金堂富余出的利润,作为新的投资。
在买地呆的时间越久,眼界越开,越能发觉科技的好处,南洋的橡胶园可以投资,其实如果能开私营橡胶厂的话,也很不错,不过橡胶厂的技术,即便转让肯定也是特许,还是要衡量政审分,政审分她也有,这一次示警举报,个人的分数肯定是不少加的,最关键是在六姐那里又集聚了好感——感谢七哥!真不枉当时她花了不少政审分去买那两套院子,给老家长辈住……
范老七作为一个工具人,被范十三娘反反复复地利用,这要是记账,简直都快不知道该怎么折旧了,十三娘托腮坐了好一会儿,把橡胶产业这个念头沉思了许久,唇边逐渐挂上恬静的笑意,她发现老头子的陈腐观念虽然令人心烦,但也并非就全然于她无用了,说到底,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到底什么是不能倒买倒卖,不能正常囤货的民生必需品,什么算是倒买倒卖,买地这里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的确也让生意人不能完全放心。
归根到底,这就是双方在互相讲自己的道理,做生意的人只想讲盈利,可不管别的,官府则是想要有人干活有人做买卖,却要他们无条件地配合自己瞬息万变的规矩,可不管生意人赚钱不赚钱。双方各有各的道理,那就只能是在博弈中求得平衡,互相妥协,现在,有别人帮她试探六姐施政的底线——看看衙门在什么范围内愿意讲理,什么范围内就完全不讲理了,这不也是件好事吗?
当然了,第一件事还是得把自己撇清才行,十三娘推开刚端来的手擀面,似乎完全闻不到四色小菜的香味,掏出纸笔飞快地书写起来。
【军主师长六姐陛下台鉴,今早归来之后,欲与家人商谈,父母外出未归,止我与祖父二人,惊悉祖父竟不服吹风会上所言,欲请讼师和衙门抗衡,抗辩思路如下……请六姐示下,是否当容他聘请讼师,姑且一试,以全法治,又或是设法打消其荒谬念头?】
一落笔就是甜言蜜语,表忠心的话语张口就来,【又我受家中束缚已久,极想挣脱,将千金堂和其余产业分开,保住一番心血免受族人掠夺,只是如此恐怕失去对山阴矿山的影响力,不能为六姐效劳,还请六姐开示,若于大业有一丝助力,千金堂便又丝毫不值得可惜了……】:,,
“东家回来了!午饭吃了没有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