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以毒攻毒

烛火拖长了庾晚音的影子,像要扯着她沉沉地朝下坠。

她听见自己声音冷静地问:“还有多久?”

“……这毒在脑子里,或许这两日便会浑身瘫痪,接着便是神志不清,或许还会眼瞎耳聋,至多拖上十天半月……”萧添采咬紧后槽牙,神色中也有内疚与不甘,“微臣无能,愧对陛下与娘娘重托,请娘娘降罪。”

庾晚音从他手中接过药,坐到床边捧起夏侯澹的手。药粉撒在指甲翻开处的血肉上,连她都禁不住颤抖起来,夏侯澹却昏沉着毫无反应。

庾晚音细致地包扎了伤口,轻声道:“继续加药,尽量让他一直睡着。”

萧添采以为她已经接受现实,只想减轻夏侯澹离去前的痛苦,只能沉重叩头道:“是。”

庾晩音在偏殿一直陪到天亮才离开。

她又朝偏殿加派了暗卫,吩咐此处严禁出入。对外则宣称皇帝偶感不适,今日不朝。

国事刚刚步入正轨,早朝虽然取消,许多事务却依旧需要人拿主意。

庾晚音回了趟寝宫梳洗更衣,准备去见人。

哑女服侍着她褪下外袍,愣了愣,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上下察看。

“怎么了?哦,”庾晚音这才看到自己袖口的血迹,见哑女还在找伤口,安慰道,“不是我的伤。陛下……陛下不慎跌了一跤,蹭破了。”她几秒内拿定主意,将这句作为对外统一说辞。

哑女瞧了瞧庾晚音的表情,没再表示什么,只在她换完衣服打算离开时又拉住了她,端来一碗温热的甜粥并几道小菜。

庾晚音恍然间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进食了。她揉了把哑女的脑袋,一口干了甜粥,心绪稍定。转头望着阴沉的天色,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再给你最后一天。别不识好歹,明日我就罢工。”

哑女:“?”

庾晚音代批了一沓急奏,又召人询问图尔的消息,结果依旧是没有回音。那所谓的转机,仿佛只是无名客为了脱身而编出来的说辞。

庾晚音挥退了旁人,忽然趴倒在御书房的桌案上,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庾晚音警觉抬头。“谁?”

“娘娘。”一名暗卫也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低头朝她行礼。

“十二?”庾晚音认出了他的脸,“今日不是你轮班吧?”

十二道:“陛下早有吩咐,若他病倒,娘娘身边的暗岗也要立即增加。因为是密令,所以属下今日藏在暗中保护,请娘娘勿怪。”

“那你现在怎么出来了?”

“禀娘娘,那位哑女方才从寝宫消失了一刻钟。”

庾晚音的心突地一跳。

十二道:“她一向滑溜,又似乎看准了其他暗卫所在,闪身极快,从他们看不到的死角里脱身了。只有属下是今日新增的人,她没有防备,让属下瞧见了她一闪而过,去了小药房的方向。”

所谓小药房是近日才改造出来的一间屋子,只为夏侯澹一人服务。夏侯澹病情渐重,要喝大量安神止痛的药。有心人若是翻看药渣,就能判断出他情况极差。所以为了保密,这小药房的位置极为隐蔽,普通宫人根本找不到。

庾晚音心中的疑窦越来越大。“陛下那边没事吧?”

十二道:“娘娘放心,偏殿此刻如同铜墙铁壁,没人混得进去。”

庾晚音冷静下来,凝神思索。

其实到这一步,任何异状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毫无异状。如今线索已经出现,只是还需要顺藤摸瓜才能找到谜底。

时间紧迫,她吩咐十二:“让偏殿把小药房今日送去的药全部倒掉,重新煎过。继续监视哑女,但是不要打草惊蛇,没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结果这一日接下来的时间,哑女却又老实了。

入夜后夏侯澹在偏殿里醒过一次,睁眼的第一秒就拿头去撞床柱。

他身上的绑缚已经松了,此时骤然动作,四周宫人猝不及防,硬是让他结结实实撞了两下才扑过去按住他。

庾晚音试图喂他喝药,夏侯澹却不断挣扎,双眼对不上焦,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庾晚音唤了几声,他恍如未闻。最后还是被暗卫掰开牙关,用蛮力灌下去的药。

他重新昏迷后,身经百战的暗卫都红了眼眶,担忧地偷看庾晚音。

庾晚音呆立了片刻。“他不认得我了。”

暗卫喃喃找话安慰她。

庾晚音只觉得荒诞。“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去开个会。”

她麻木地转了个身,走了。

庾晚音回到寝殿,神色如常地跟哑女打了声招呼:“今日有些乏困,我先睡下了。”

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指望着哑女能放松警惕,再度溜出去行动——无论那行动是什么,情况都不会更糟了。

然而等了两个时辰,始终没有动静。

庾晚音身上渐渐发冷,在被窝里缩成一团。

转机快点出现吧。再迟一些,就没有意义了。

厚暖的被窝锁不住热气,渐渐变成了冰窟。庾晚音牙关打战,恼恨自己在这种关头撑不住,居然发起烧来。想叫人去请太医,又怕惊动了哑女……

突然间她呼吸一滞,乱成一团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段模糊的记忆。今日早晨,自己是不是喝过一碗甜粥?

床帘外透入朦胧的亮光,有人点起了灯烛。一道瘦小的人影接近过来,掀开了帘布。

哑女站在床边,一脸关切地看着她。

庾晚音努力抑制着牙关的颤抖,缓缓从被窝里抽出手,将枪口对准她。

哑女视而不见,问:“娘娘,不舒服?”

直到此时,庾晚音才知道哑女并不是哑女。同一时刻,她也明白了对方为何会扮作哑巴——这短短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带了明显的异域口音。

哑女也不管庾晚音做何反应,微笑道:“你,中了毒,开始发抖后,一炷香,就会死。别担心,我有解药。”

庾晚音刚一张口,哑女抬起一根手指。“小声,你的人,别过来。”

庾晚音顿了顿,果然放下了枪,将声音压得极低:“你想要什么?”

哑女满意地点点头。“你去杀了皇帝。他死了,你就能活。”

庾晚音思绪飞转,一些零碎的线索串了起来。

对方的口音、初见时那恨不得置人于死地的敌意、半路上发现自己身份之后突然转变的态度……

庾晚音道:“你是羌国人。”

这不是一个问句,所以对方没有回答。

庾晚音摇晃着坐起,将被子裹紧,努力忽略那侵入骨髓的寒意,语声仍是不紧不慢。“你跟着我入宫,是为了行刺。你摸清了暗卫的方位,也摸清了小药房的位置。通过我今早的表现,你推断出那些药是给陛下用的,便决定趁他病,要他命。”

小药房里煎的药并不对症,因此对方无法判断夏侯澹究竟是什么病,也就不会知道即使什么手脚都不做,他自己也会死。

“结果,你去小药房下毒,却被发现了。你等到夜里,还是没听见丧钟,知道任务失败,只得借我之手再试一次……”

说到这里,庾晚音卡住了。“奇怪,你既然一早就通过甜粥给我下了毒,为何又多此一举跑去小药房,平白提前暴露了自己?”

哑女耸耸肩,只是催她:“一炷香。”

庾晚音置若罔闻,继续轻声问:“还有,你明知道我是谁,也知道夏侯澹是谁,为何不在流亡的路上早早下手,反而几次三番帮我们?”

哑女的脸色冷了下去,平日里滴溜溜乱转的一双灵巧眼珠,此时死死地盯着庾晚音,显出几分狠厉。

“——啊,我明白了。”庾晚音自问自答,“当时掌权的是端王,你干掉我们也没用。你想看我们与端王自相残杀,只是我们获胜之快超出了你的想象。眼见着端王败局已定,你才想出来做黄雀,对吗?”她笑了一下,“若真是这样,那你小小年纪,看得倒是挺远,想来在羌国时也不是个寻常百姓吧。”

哑女忍不住冷笑一声。“每一个羌国人,都知道。夏国和燕国,要打起来。你们不打了,我们就完了。”

羌国弱小,一直在大夏和燕国之间夹缝求存。他们没有强大的军队,又不肯低下头来当藩国求庇护,生存之计便是种种搬不上台面的手段——毒药、偷盗、色诱、挑拨离间。

和从前的燕国一样,羌国也喜欢往夏国输送死士。能杀死几个大人物,搅得大夏内乱一阵,便会被奉为勇士,家人也会得到奖赏。

在图尔与夏结盟、攻入羌国以后,那些千方百计逃入大夏的流民,多少也抱着相同的目的。他们一边挣扎求存,一边寻找一切机会制造灾祸,拖垮大夏,结束故乡的苦难。

哑女道:“我父母,女王的勇士。我,也要当勇士。”

她的语气里有一种天真的狂热,听得人莫名胆寒,又莫名悲哀。

庾晚音轻声问:“当勇士……然后呢?”

哑女眼神空洞了一瞬,又笑了起来。

庾晚音忽然想起太后蔻丹指甲里的毒引。萧添采说,这毒只有羌人才能研制出来。太后用它消灭了一代代的敌人,如今自己下了地狱,还要摆夏侯澹最后一道——但她最初是如何得到毒种与毒引的呢?那又是哪个羌国勇士的光辉战绩,竟成功乱了大夏整整三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