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确实开了天眼,但其实只能看见零碎的画面,至于画面是何意,则未必能准确猜测。

夏侯泊心中分析着,不动声色道:“晚音,陛下可曾告诉过你,他看见了什么吗?”

这个问题庾晚音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他有一次惊醒,说他看见我当了他的皇后,并立世间,国运昌盛。”

夏侯泊不以为然。“晚音是聪明人,即使不用天眼,想必也能看出大夏如今内忧外患,不似中兴之兆。陛下既然是惊醒的,当时神色如何?”

庾晚音忧郁地低头。

夏侯泊用一种“你司快倒闭了,跳槽到我司吧”的口吻说:“你在宫中几度沉浮,仍视陛下为良主明君吗?”

“……晚音不过是个侥幸窥见一线天机的可怜之人,那么远的未来对我而言,如同一团迷雾。殿下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夏侯泊眯了眯眼,望着她低垂下去的苍白脸蛋。

她今天为了花朝宴扮作了牡丹花仙,一身的金红贵气逼人,神情却像霜打的茄子,一副唯唯诺诺没有主意的样子。

跟那天湖心的女子判若两人。

那一日他站在岸上,远远听见她那声撕心裂肺的“干他”,至今疑心自己听错了具体字眼。但那份无畏的气势还是破空而来,她仿佛由内而外打破了一层枷锁,整个人都在发光。

让人无端地……想要掠夺那光。

片刻之后,庾晚音铁青着脸回到了贵妃殿。

夏侯泊刚才说:“前几日,我在梦中见到陛下与你在湖中泛舟,与几个布衣相谈。我有些担心你出宫后的安危,便派人跟去看了看,没想到陛下身边多出了一个高手,二话不说,杀了我手下许多暗卫。”

庾晚音:“……”

她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夏侯泊甚至还理所当然地问她:“你们见的是什么人?那高手是谁,晚音见到过吗?”

庾晚音还想多苟一阵,不能直接撕破脸,只得忍气吞声道:“只是我想学小曲儿,陛下随手点了几个平头百姓来教我罢了。至于那高手,我在宫里从未见过他。”

夏侯泊道:“是吗?那你能不能用天眼算一算他在何处?”

庾晚音忙道:“殿下难道不知梦中的画面光怪陆离,都是天意所赐,不是我等能指定的?”

夏侯泊被堵住了。

他沉默了一下,缓缓伸手,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为我试试,好吗?或许不久之后你会想明白,谁才是你的良人。”

庾晚音拿出全部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后退。

他的话翻译过来就是: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庾晚音一回贵妃殿,便唤来信得过的暗卫,吩咐道:“去谢妃的必经之路上多放些辟邪镇妖的玩意儿。”

暗卫诧异道:“娘娘,难道谢妃是妖?”

庾晚音高深莫测道:“她自己知道。”

暗卫又问:“镇邪法器可有讲究?”

庾晚音道:“没啥讲究,长得越瘆人越好。再放点那种道士高人斩妖除魔的话本,妖魔的结局越惨越好。”

端王心思缜密,谁都不信,连谢永儿都不完全信任,否则也不会来找自己当备胎。

自己那通忽悠,他肯定不至于照单全收,转头就会找谢永儿比对。

自己得事先吓一吓谢永儿,把人吓到草木皆兵,这样到时候端王套话,谢永儿才不至于大喇喇全交代了。

至于她会扯什么谎、能否与自己的说辞完全对上,这个就不强求了。反正端王也不信任她,虚虚实实,谁真谁假,就让他自己脑补去吧。

他要是对谢永儿的预言彻底失去信任,那反倒是天大的好消息。

这一整天,谢永儿每到一处,都有诡状异形的可怕东西入目。那些凭空出现的话本更是不断恐吓着她:你这妖物被盯上了,要被贴上符纸烧死了。

是谁?究竟是谁想害她?

是皇帝怀疑她的歌舞来路不明吗?不,以皇帝的脾气,疑心一起,直接就把她埋了,不会如此费心暗示。

是哪个嫉妒她的妃嫔吗?不,妃嫔也只会偷偷去找皇帝告密,何必引她警觉?

直到晚间端王来找她密会,正在浓情蜜意指月谈诗,冷不防问了一句:“永儿曾经说过,自己时常未卜先知?”

谢永儿整个人都僵住了。

是的,这话她只告诉过他。

难道古人到底还是接受不了这种说法,直接将她打为妖孽了吗?之前那些镇邪之物,是用来试着镇她的?!

谢永儿道:“……也……也不是时常……而且也未必都准……”

夏侯泊道:“占卜之时,是什么感觉?有天音传入耳中吗?”

谢永儿哪儿还敢说真话,含糊道:“没有那么玄乎,只是模糊的感觉罢了。”

“感觉?”

“嗯……”

夏侯泊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攥紧发白的指节上停留了一下,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别害怕,我会为你保密的。”

那你又何必试我?谢永儿恐慌之余,生出了几分委屈。自己全心全意为他打算,到头来却换不来一句坦言。这个人的心思,实在太深了。

夏侯泊道:“永儿能不能算一算,陛下在计划着什么?”

皇帝?谢永儿愣了愣。“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原文里的皇帝基本啥都没干,就是吃喝玩乐等着被推翻罢了。

难道说他最近做了什么事,但自己看完原文忘了?

谢永儿怕端王觉得自己划水,补充道:“有些东西是算不出来的,能算到什么要看天意……其实,准不准也要看天意。”

庾晚音哄走了端王,低调了几日。

藏书阁还在修缮中,她无书可看,只能躲着练练字。夏侯澹有时会陪她一起练,但也不是每天。

为了方便监视谢永儿,他现在的戏份是“在白玫瑰庾贵妃和红玫瑰谢永儿之间来回摇摆”,今天给你赐点首饰,明天推她荡个秋千。宫人都知道,暴君的春天来了,连脾气都好了些许。

然而事实上,在私下共处时,庾晚音很久没找回当初吃小火锅的那种闹哄哄的温馨了。

端王找她打听北舟,摆明了要逼她当间谍。

她越是拒绝,端王就会越忌惮夏侯澹。等他意识到庾晚音不可能为己所用时,就会痛下杀手,如同对胥尧那样。

所以现在……她要当双面间谍了?

她区区一个社畜,哪儿来的本事干这个?而且,两个夏侯,一边是铁恶人,另一边她现在也摸不准了。

那天湖里的刺客确实是端王派的,但他又不是真的开了天眼,到底是如何找去湖边的?会是夏侯澹有意引他过去的吗?

庾晚音倍感孤独和心累。

夏侯澹明显感觉到了她的回避,却没说过什么。

这日他带庾晚音进了御书房,将看守的侍卫都换成了暗卫,这才低声道:“那五个学子都顺利入朝了,在各部混了几个小官职。今天叫来两人,开个小会。”

李云锡等人或通吏治,或善财政,但个个出身低微,既找不到门荫的路子,也通不过形同虚设的科举。所以只能由夏侯澹出手,替他们改了姓名,假托一个身份,再送他们一笔钱,让他们拿去纳粟买官。

放在以前,学子们听说要用这种方式当官,一定会嗤之以鼻,啐一口再走,但经历了那场湖中事件,他们显然成长了。

来的人是李云锡和岑堇天。换了朝服,戴了官帽,瞧去与当日布衣飘飘的样子判若两人,已经有社畜那味儿了。

夏侯澹迅速免了他们的礼。“爱卿请坐。”

庾晚音对小组会议很熟悉,自行在下首找了个位子坐,还摆好了笔墨,准备做笔记。

却没想到李云锡抬起头来瞥见了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道:“贵妃娘娘也在?”

夏侯澹问:“怎么?”

李云锡轴劲儿又上来了,积极找死道:“微臣恳请娘娘回避。”

夏侯澹:“?”

岑堇天看不下去了,扯了扯他的袖子。

李云锡理也不理。“当日舟内娘娘旁听,已属僭越,今日竟入了御书房,后宫参政,成何体统!”

夏侯澹顺手就将茶盏摔碎在他脚边。“滚出去。”

李云锡好像很期待这个彰显傲骨的机会似的,眼含热泪跪地磕头道:“陛下,臣愿死谏!”

夏侯澹:“……”

他堂堂戏霸今天居然遇上对手了。

庾晚音哭笑不得。

她看过原文,知道李云锡就是这么个狗脾气,坚信天下就数自己最正义,理想是一头撞死在大殿上芳名永存。

于是她慢条斯理地翻出手心,抚摸了一下还未完全脱落的结痂。“刚才忘了问了,李大人那日落水之后,伤势如何?而今已大好了吗?”

李云锡:“……”

庾晚音伸手给他倒茶。“李大人消消火气,再谏不迟——哎呀,”她手一抖,将半壶茶水泼到桌上,一声长叹,“这只手算是废咯。”

李云锡:“……”

庾晚音泼泼洒洒倒了半杯茶,起身亲自递到他面前。“李大人先喝着,那本宫就先回避了。”

李云锡:“……”

“晚音!”夏侯澹痛心疾首道,“你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朕全看在眼中,何必理会这忘恩负义的小人?”

庾晚音凄然一笑。“臣妾是女子,这家国之内,怕是没有容身之处;大恩大义,也与臣妾无关吧。”

夏侯澹道:“你坐,坐到朕身边来,连这点道理都捋不明白的家伙,想撞就让他撞死吧。”

李云锡整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半晌憋不出一个字来。

庾晚音想着此人还有用,可别脑出血气死了,正想说句好话把人哄起来。

“砰”的一声,他又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娘娘高义,微臣愿以死谢罪!”

庾晚音:“?”

合着你就是想死呗?

最后大家还是端着茶坐下来开会。

庾晚音先提了最重要的问题:“岑大人,听闻你……嗯,很擅长种田?”

按照原文描述,这个病恹恹的书生志趣不常,大约是因为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并不把时间浪费在吟诗作赋上,也不喜欢慷慨论政。

他从少年开始周游各地,不游山不玩水,每到一处就扛着锄头下地务农——但庾晚音很怀疑他这单薄的身板,究竟要怎么种田。

岑堇天忙道:“微臣不善耕作。这些年遍访田间,是为了这个。”

他将一本厚厚的册子呈给夏侯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