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澹顿了顿,站了起来。

谢永儿的歌声随之一停,疑惑地望向他。

夏侯澹随口道:“你在此等着。”就走了出去。

他大步走到殿侧屏风后,用气声问:“怎么了?”

庾晚音边咳边道:“出大问题了,谢永儿那杯不是迷魂汤,这杯才是,我刚才一喝才发现的!”

夏侯澹问:“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明明……算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庾晚音将茶杯塞给他,“幸好我只抿了一小口,问题不大,你快去给她趁热喝。”

“她刚喝了一杯,再给她一杯?你当她傻吗?”

半分钟后。

夏侯澹道:“喝。”

谢永儿接过新的茶杯,一仰头又一饮而尽。

夏侯澹:“?”

谢永儿这回品出味道不对了,心想:这杯是真的。

话又说回来,刚才那杯该不会是搞错了吧?这暴君智商有问题吗?原文里有这个设定吗……

这个念头刚转完,她的目光就开始涣散。

夏侯澹等了几秒,张开五指在她面前挥了挥。“谢嫔?”

谢永儿晕晕乎乎如在云端。“嗯。”

夏侯澹问:“这是几?”

谢永儿大惊:“你智商真有问题?”

夏侯澹:“……”

夏侯澹转身招呼庾晚音:“出来吧,她傻了。”

庾晚音刚才抿了一小口迷魂药,目前没什么感觉。这药效也就是加强版的烈酒罢了,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伪科学,自己这么一口应该不碍事。

听见夏侯澹唤自己,她戴上了事先准备好的狐狸面具,款款走到谢永儿面前,瓮声瓮气地演了起来:“马春春,你过得还好吗?”

谢永儿已经跌坐在地,打了个酒嗝。“你谁?”

庾晚音蹲下去望着她,仿佛在打诈骗电话。“连我你都不记得了?”

谢永儿对着那面具看了半晌,若有所悟。“你知道我的名字,那一定是《东风夜放花千树》的作者太太了?”

庾晚音心里一惊:这家伙脑洞还挺大。

她顺势道:“没错,想不到你穿进我的书里,居然搅动风云……”

谢永儿突然打断道:“我爸妈还好吗?”

庾晚音:“……”

庾晚音道:“挺好的,你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吧。想不到你居然搅动风云……”

谢永儿再度打断:“我爱豆后来拿了第几名?”

庾晚音转头去看躲在一边的夏侯澹。

夏侯澹用口型道:“说她爱听的。”

庾晚音道:“第一。”

一声脆响,谢永儿悲愤地摔了杯子。“不可能!平台不会当人的,你骗我!”

庾晚音:“……”

这家伙作为一个纸片人,人设会不会过于丰满了?

庾晚音重整旗鼓,压沉了声线彰显威严:“说正事。想不到你居然搅动风云,将端王唬得团团转,还把书里的剧情线都搞乱了,你要如何负责?”

谢永儿“呸”了一声,说:“我要是按照你的剧情走,只能作为炮灰早早死掉。”

庾晚音循循善诱:“你不该把那几个落榜考生的名字剧透给端王。端王保他们入朝为官,固然能让他们免于不公正待遇,但也夺去了他们经受磨砺的机会啊。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谢永儿勃然大怒:“狗作者,你以为我不记得原文了?”

“原文怎么了?”

谢永儿道:“原文里李云锡和杨铎捷揭发那混世魔王作弊之后,一出考场就被套麻袋打死了;尔岚女扮男装被发现,遭人轻薄羞辱之后被逐出都城,含恨自杀;还有……”

庾晚音回头朝夏侯澹疯狂比画:记下来,记下来!

夏侯澹:在记了,在记了。

谢永儿一口气报了五六个人名:“什么天降大任,他们跟我一样,都只是你随手造出又随手捏死的炮灰罢了,还不许我们反抗吗?”

然而庾晚音已经没在听她的慷慨陈词了。

庾晚音凑到夏侯澹身旁,看了看他刚记下的人名,心满意足道:“没错,就是他们。找到这些人才,燕黍亩产一千八,旱灾通胀都不怕。”

谢永儿坐在原地,醉醺醺地嚷嚷:“狗作者?没话说了吗?”

夏侯澹道:“但这些有抱负的读书人肯定恨死了昏君,否则也不会那么容易被端王挖墙脚。怎么在科举之前就骗他们为我所用,还得研究研究。”

谢永儿转头四顾。“人呢?”

“来了!”庾晚音敷衍地喊了一声,又低声对夏侯澹说,“我想过了,得靠你的演技。而且在取得他们信任后,你还得说服他们改名,否则这几人一入朝为官,知道他们底细的谢永儿就会察觉异常。”

“狗——作——者——你把我害得好——惨——啊——”谢永儿喊着喊着带上了哭腔。

庾晚音一阵头大。“来了来了。”

她没有哄醉鬼的经验,只好蹲下去拍拍肩摸摸头。“别哭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庾晚音才是真的惨。”

谢永儿越有人哄,越是悲从中来,大哭道:“端王根本不信任我,我只是个工具人……”

她哭得太大声了,庾晚音怕被宫人听见,刚要去捂她的嘴,忽然听她含含混混说了两句什么。

一瞬间,就在那一瞬间,庾晚音浑身的血液都冷了。

她不经意地侧过头去,瞥了瞥夏侯澹。

夏侯澹正对着刚记下的人名苦思冥想,没有注意这边的闹剧。

庾晚音心跳如擂鼓,将耳朵凑近谢永儿,问:“你刚才说什么?乖,再说一遍。”

谢永儿道:“我说他不信任我……呜,我明明教他给副统领下春药,却偷听到他跟谋士说……说要毒那人的马……”

谢永儿给端王出主意,让他去策反禁军赵副统领,是写在《穿书之恶魔宠妃》里的情节。

按照原文,端王应该采纳她的建议,用春药放倒赵副统领,然后引他去轻薄禁军统领最喜欢的小妾,最后再让统领撞破这一幕,从此与赵副统领结仇。

赵副统领是个没脑子的草包,为了自保,不得不与端王结盟,弄死统领,取而代之。端王通过控制他,就控制了禁军的势力。

庾晚音记得策反这件事,却记不清具体过程,如今听谢永儿一说,她才想起,原文里的端王确实是这么做的。

——那么,为什么胥尧的记录里,会是另一个计划?

谢永儿发完酒疯后,倒头就睡。

庾晚音跟夏侯澹一人扛头,一人扛脚,将她搬上了龙床,还扯乱了床单和她的衣服,伪造出一个事后场景。

“她喝了那么多迷魂汤,醒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庾晚音说,“到时你再骂她几句,就说她害怕得精神错乱,发了一晚上疯什么的,让她信了就行。”

夏侯澹道:“她不会信的。她都发疯了我还不埋她,必有蹊跷。”

庾晚音有点头晕,不耐烦地挥挥手。“那你就演一下那个吧,就那个,‘女人,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我,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夏侯澹问:“……你认真的吗?”

庾晚音道:“你自由发挥吧……我累了,先撤了。”

庾晚音匆匆赶回了贵妃殿。

她抖着手翻开胥尧的书,抱着微末的期待确认了一下,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胥尧的确是这么记的:“邀赵副饮酒,毒其马,使疯马踏破先帝仪仗。”

那仪仗是先帝在时赐给端王,嘉奖其战功的,一直被供在端王府的中庭里。

破坏御赐之物的罪名,远胜过“玩弄统领的小妾”,足以吓破赵副统领的胆。

庾晚音合上书,茫然地望着跳动的灯烛。

为什么?

为什么端王脱离了原文的剧本,不再信任谢永儿,甚至修改了理应照办的计划?

她难以置信地甩甩脑袋,试图晃走愈演愈烈的晕眩,再度翻开书,一行一行地从头确认。

被修改的不止这一个计划。

改动的都是一些很小的细节,比如原文里中秋之夜做的事,被延迟了一天;又比如暗杀某大臣的地点,从某别院改为了另一个别院。

如果没有今夜之事,她或许永远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变化,即使发现了,也只当自己记错了。

如果没有拿到胥尧这本书,她就只能依照《穿书之恶魔宠妃》的剧情,指挥着夏侯澹左冲右突,试图挫败端王的阴谋,却永远在细节上失之交臂,最终万劫不复……

庾晚音发现自己在发抖。她将手靠近灯烛去烤热,却抖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

她以为自己料敌机先,为什么端王能预判她的预判?

难道,当她以为自己在最高层时,端王却站在更上一层,俯视着她露出微笑?

他知道所有这一切吗?

自己在他眼中,也只是个纸片人吗?

他先前故作懵懂不觉,都是在故布疑阵,迷惑自己吗?

今晚发生的事情,也会被他看见吗?——就像读书那样,看得清清楚楚?

然后,他只消再度更改一个日期、一个地点,他们就又成了猫爪下被玩弄的耗子。

庾晚音瘫坐在椅上,感到自己的身躯在不断下沉,没入暗黑的泥潭……

肩上突然多了一只手,那只手轻柔地拍了拍她。“你怎么了?”

庾晚音眼睛发直。“我完了,玩儿完了,GG[2]了。”

“为什么这么说?”

庾晚音充耳不闻,只顾自言自语:“等死吧,别挣扎了。端王才是真人,我们?我们就是几行汉字,删除键一按就没了的那种……”

夏侯澹从她身后绕到身前,蹙眉观察她的神情。

那点迷魂药终究还是发作了。

或许是因为跟避子汤的药材发生了什么反应,这迷魂药的药效来势汹汹,庾晚音只喝了一口,此刻也如堕五里雾中,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她听见有一道声音平静地问:“所以,你想放弃了吗?”

“我……”庾晚音困难地思考了一下,灵机一动,“我还有一条路,可以现在就举白旗,然后投靠端王呀!你说他会收留我吗?”

没有听到回复。

庾晚音忽然想起另一节,沮丧道:“不对,他都知晓一切了,根本不需要我。”

安静持续了一段时间,接着那道声音说:“或许你可以让他爱上你。”

庾晚音笑道:“夺回属于我的女主剧本?哈哈哈,不行的啦,他有谢永儿了。”

“谢永儿不如你。”

“那确实。”庾晚音相当客观地点头,“你这提议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夏侯澹静静地望着她。“所以,你要试试吗?”

“嗯……”庾晚音陷入沉思。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面露困惑。“我好像不太乐意。”

“为什么?”

“他太可怕了。”庾晚音低下头,“肯定耍耍心机就能让我死心塌地爱上他,然后为他付出所有,耗尽剩余价值,最后飞扑到他身前为他挡下一刀,或者一箭,无怨无悔地死在他怀里。”

她挥动着想象力的翅膀,把自己说得凄然泪下。“然后他掉几滴眼泪把我厚葬了,回头去找谢永儿……男人都是这么成大事的!”

夏侯澹:“……”

夏侯澹伸手替她抹去泪水,极其缓慢、极其温柔地问:“那夏侯澹呢?”

“他?他不会吧,他说了的。”

先前庾晚音一人得道,庾家鸡犬升天。

庾少卿在朝堂里只是个毫无作为的老透明,勉强算是端王党,但又备受排挤。

眼见着庾晚音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蹿升至贵妃之位,门庭冷落的庾府忽然热闹了起来,从前不给正眼的人们都要来探探情况、说句好话。

庾少卿透明了这么多年,如今受到一点巴结,不禁飘了,开始畅想起加官晋爵的美好未来。于是攀上几个大员的关系,借赌牌之名行了点贿。

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就被太后抓住小尾巴,直接办了。

他一遭贬谪,庾府再度门可罗雀。

一屋子人正唉声叹气,忽然听见通传:“端王到——”

庾少卿受宠若惊。

这种时候,堂堂端王怎会屈尊过来?难道自己对他还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价值?

夏侯泊还是那副谦谦君子貌,上坐之后温言道:“庾大人近来如何?”

庾少卿抹了把老泪。“下官倒是还好,只是担心贵……贵妃娘娘会不会因此失了圣心,过上苦日子啊……”

夏侯泊便配合地安慰道:“听闻庾贵妃聪慧贤淑,圣宠隆眷。本王下回进宫,也会为你探问一二。”

庾少卿千恩万谢,只等他的后文。

然而没有后文了。夏侯泊与他寒暄了一盏茶的工夫,又客客气气地告辞走了。从头到尾,庾少卿都没猜出这尊大神的来意。

夏侯泊出了庾府,身后便有两道影子贴了上来,跟着他上了马车。

夏侯泊道:“找到了?”

手下呈上了一张小纸。“这是属下在庾晚音的闺房中搜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