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车间后,孙劲问公司的陪同人员,制造一个完整的塑化模型用多长时间。
陪同人员说:“简单说吧,按一天八个工时算,一个完整模型最起码得消耗一千六百个工时,再算上局部切片模型,那就更多了。”
“这么麻烦!”孙劲又问,“那你们的尸体来源是?”
“哦,全部是进口,全部是外国人生前自愿无偿捐献或有偿捐献。这么说吧,以前我们的展览会都在国外搞,每次展览完都有人留言捐献。尸体经过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和地方检验检疫局重重检验后,才能入关。”
从工厂离开后的第一顿饭,谁也没什么兴趣,一行人迅速赶往展览会所在城市,终于在一个酒店的房间里见到了欧佩里·德洛克。
德洛克大概六十多岁,中文讲得不错,见警察上门,略有惊讶,知道对方来意后,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点上雪茄,德洛克用厚重的声音说:“那是艾丽小姐,那确实是我一生当中,最为特殊的作品。尸体本身没有科学性,经过复杂、科学处理的尸体,就具有了价值,具有了科学性,她是女神,具有了另一种生命!”
孙劲打断德洛克:“德洛克先生?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不!孙警官!”德洛克说,“艾丽是我的作品,是女神,刚才是我对她的敬意!我没有谋杀她,她是自己找上门的!”
孙劲认真做着笔录,示意对方说下去。
德洛克说:“严格来说,她的做法不符合我们企业的规定,我们一直用进口尸体,因为在中国,还没有人愿意死后让我加工,重塑价值,我尊重你们的文化!艾丽小姐是第一个找上门的!这件事,好像要到有关部门备案,毕竟,我干的这一行太特殊了。为此,我都准备好了,我们的合同,艾丽小姐的自愿捐助书,还有她的一份视频说明。我最近太忙了,这件事,我还没有处理。”
“那些文件呢?有没有带在身上?”
“怎么可能?都在公司。”
“能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详细说说?哦!大概三个月前的一天,有个漂亮的小姐找到我,你知道,那是艾丽,她说愿意无偿向我捐献遗体。”
“等等!第一,据我了解,一个完整的人体塑形,至少需要一千六百个工时,一天工作八小时的话,就得两百天。你确定是三个月前?第二,她为什么向你捐献遗体?她怎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第三,她的模型为什么是那个奇怪的姿势?”孙劲又打断德洛克,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
德洛克吸了口烟,才缓缓说道:“小伙子,你的问题可真多!你知道吗?在我们法国,打断人讲话,是对人极大的不尊重!哪怕你是警察,我都没法立刻原谅你!”
德洛克慢慢说完,见这次没被打断,才接着说:“看来你对我的工作做过最简单的了解,这很好,不过你了解得很不全面。我进口的尸体,在进厂上工作台之前,在国外就得提前浸泡福尔马林四个月左右。为什么提前泡那么久?为了消毒,防腐,固定。不然,尸体漂洋过海,在路上会坏掉的!你以为尸体塑化,是很简单的工作吗?我希望你更多了解我的工作,到我的工厂去,那么不久以后,你一定也会喜欢上人体塑化。好吧,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来回答你的问题,第一,你说的没错,一天工作八小时,的确最少要用两百天,可我让工人三班倒,就只需要六十多天,再加上我亲自上阵,那就更快了!上帝啊!那是我遇到的最完美的人体标本,我必须亲自上阵!第二,她得了重病,是子宫癌。她说她死后,会有人把她的尸体送过来。第三,那个奇怪的姿势,以及她身体外面包裹的特殊塑料,尽量去恢复她的真容,都是她的要求,那是遗嘱,我必须尊重并履行!那加大了我不少工作量,改变了我的作品风格,不过不可否认,那是件完美的作品,与众不同,充满创意,我的辛苦是值得的!”
孙劲见德洛克说完了,才问:“尸体是谁送去的?”
德洛克摇摇头说:“不知道,有天早晨,我的工人在工厂门口附近发现了尸体,包裹得很好,没有腐烂。我认出来那是艾丽,就接收了。”
孙劲皱着眉记好笔录,又问:“她为什么那样做?那个奇怪的姿势……你不觉得她的要求很奇怪吗?”
“奇怪?我不觉得,那是她的事。每个人都有留下遗嘱的权利,我见过比她更加奇怪的遗嘱。另外,她的模型是非卖品,只能用作展览。这也是她的要求。”
“非卖品?只能展览?”这条要求同样奇怪,孙劲认真在笔录上记好。
“还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她的尸体送来的时候,五脏已经被掏空了。”
“五脏被掏空?”
“是的,心肝脾胃肾,都被摘除了,而且,手法看起来很专业。”
“为什么?”
“我哪知道,我知道的就是这些。用你们中国的话说,我这个砂锅,已经被你们打破问到底了!”
“你为什么按她的要求做?你考虑过她家人的感受吗?”
“天哪!孙先生!每个人都首先属于他自己!她有她的要求,那是她的权利!我只是忠于她的要求!我实在不明白,孙先生你这么年轻,却这么保守!你的问题太愚蠢了!请原谅我这么直接。”
孙劲不想和他抬杠,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好在了解到不少有价值的情况,至少,他那个逻辑悖论得到了完美的解释。就目前的情形看,德洛克的确跟艾丽的死没有直接关系,只好告辞回滨海。
临出门前,德洛克叫住孙劲,说:“小伙子,有时间常去我的企业参观,我相信,你会成为我的粉丝的!”
孙劲一路无语,回到滨海,第一时间把相关情况向秦向阳做了汇报。简单地说,有两个关键点:一、艾丽的尸体是谁送过去的,或者说,五脏是被谁掏空的?二、她为什么留下那么奇怪的遗嘱?
对于孙劲了解到的情况,秦向阳并未表现过多惊讶。他斟酌着,要查清楚这两点不难,既然五脏被掏空,那极大概率牵扯到脏器移植,那么,只要查查本市三个月前,各大医院的脏器移植手术记录,多半会有收获。至于艾丽为什么留下那么奇怪的遗嘱,得首先摸清她的人际关系和生活状况,也就是说,得先弄清楚,那个艾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包括学历、性格、情感、收入来源、爱好、宗教信仰,甚至价值观等,事无巨细,了解得越多越好。
秦向阳说完自己的想法后,孙劲提了自己的疑问:“要是涉及艾丽的脏器手术不是在本市医院做的,那排查起来难度就大了,这事还没立案,程序上没法请外地警方协查。”
秦向阳笑笑说:“一般来说,脏器移植是就近原则,毕竟脏器是越新鲜越好,再说脏器本身要保持活性也是有时间限制的,就先从本市查。”
“那怎么去确定查到的脏器来源就是艾丽呢?”
“你傻了?器官移植,必须得近亲属关系,得公证。非法脏器移植,那个近亲属关系能造假,但是器官供体和受体的本人身份信息,谁也不敢,也没法造假,医院跟公证处登记的信息是一致的。”
“嘿嘿,我没碰过这方面的案子,以为给了钱怎么都行。”
孙劲一溜烟出了办公室。他自己清楚,主要是查的这件事还没法立案,他的心态有些随意。但他深知一点,不管立不立案,作为警察,都有义务弄清事情真相。
实际上,孙劲的办事效率很高,他立即再次联系德洛克,进一步确认了艾丽三个月前找到德洛克的时间,以及德洛克接收艾丽尸体的时间,这样就确定了一个有效的时间段。此后他又用了一天半时间,就把滨海市大大小小的医院在那个时间段内所做的脏器移植手术摸了个门清。严格地说,当他查到华春晓所在的省医学院附属医院时,就已经找到了有价值的情报。
调查结果很清楚,艾丽的肾、心脏,在华春晓所在医院做了器官移植,主刀医生都是华春晓,肾脏移植给了叫孙桂珍的病人,也就是程功的母亲,心脏移植给了一个叫王大力的人;肝脏在另一个医院做了移植,主刀医生叫刘秀贞,移植对象叫王文吉。艾丽的脾和胃没有移植记录,不知道原因,有可能是配型不成功,也可能是没找到相应的移植病人,还可能被送到了外地。不管怎么说,这里面显然牵扯非法人体器官交易。秦向阳正式立案,接下来的调查,也就理直气壮了。
出于案情需要,秦向阳没把这些情况通知艾文章,只告诉对方立了案,正在全力调查,会还死者一个公道。他派人分别对孙桂珍、王大力、王文吉展开问讯。孙桂珍对相关情况一无所知,孙桂珍的儿子程功出面接受了警方的调查,王大力和王文吉对相关情况倒是很清楚。
面对警方的调查,这三个人都很配合,如实述说了当时的情况,三名患者都是因病情需要,迫于无奈,主动求医生帮忙联系器官,同时,他们都提到了一个叫黑子的人,医生算是他们和黑子的中间介绍人。三名患者,分别向黑子支付了三十五万、五十五万、二十五万。说到这一点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程功略过了一个细节:华春晓曾以肾源供体加价的名义,讹了他十万块。也许是他明白一个事实:他是偷听才得知真相,如今时过境迁,他手里既无录音,也没证据,说出来也不一定有用。
对医生华春晓和刘秀贞的初步问询,都是在医院办公室里进行的。孙劲先找的刘秀贞,他的问询很有技巧:“刘医生,你认得黑子吧?你是现在和我谈,还是等见到他,再和我谈?”
刘秀贞四十来岁,看起来挺沉稳,但一听这句话立马慌了,在她听来,孙劲的意思分明是黑子已经在警方手里了。
她脸色发白地说:“我不认识他,他以前来找过我,叫我提供器官移植病患者信息,我一时财迷心窍,从他那联系了一个肝脏,收了他五万元提成。”
“不止五万元吧?”
一听这话,刘秀贞像吃了秤砣,果断、坚硬地说:“就五万元!三个月前有个病患叫王文吉,苦苦央求我帮他找个肝脏,我一时心软,就帮他介绍了黑子,完事他给了我五万块钱,就这。警察同志,我、我这不犯法吧?顶多算个不当交易,跟收红包的医生性质一个样吧?”
“你这是参与非法组织贩卖人体器官!黑子叫什么名字?”
“叫……好像是张小白,对,张小白。”说完,刘秀贞找到张小白的联系方式给了孙劲。
“今天在这找你谈这事,算是客气了,好好配合,等候处理吧。”孙劲甩下一句话,带人去找华春晓。
孙劲想,华春晓做了肾脏和心脏两个手术,牵涉数额较大,按道理能拿不少提成,肯定是块硬骨头,不会轻易承认。没承想,他见到华春晓刚亮出身份,对方交代得比刘秀贞更快。
“黑子私下里找过我多次,都没搭理他,犯法的事,咱肯定不干!后来,经不住那两个病患的苦苦哀求,心一软,就帮忙联系了黑子。”
“完事收了提成?”
“对!肾十五万元,心脏十五万元,一共提成三十万元。”
“你能做两个脏器手术?”
华春晓没理会孙劲的话,继续道:“那个肾脏,本来定的是二十五万,后来我跟程功多要了十万元。”
“为什么?”
“因为当时黑子拟的那份合同有漏洞,他忘了注明一个肾二十五万元,还是一对肾二十五万元。”
“这个空子你怎么钻?”
“我给程功的母亲换了一对肾。当时取来的肾就是一对,既然合同有漏洞,为什么不换?”
“你意思是说,手术当天,运来的是器官,而不是供体本人?”
“是的。”
“程功母亲一个肾尿毒症,你他妈换两个?”
华春晓笑了笑:“你以为她另一个肾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