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蹊跷的现场

现在众人都已经知道,李铭所说的那半小时,正是金一鸣的遇害大体时间段。

接下来张启发也详细述说了他当时的情况。从他每个周末都去金满堂洗浴中心的习惯说起,到接到电话,金一鸣在电话里说有些情况,跟张素娟之死有关,然后赶过去没见人,然后晚上十点五十五分又接到被害人电话,就在那附近等了一段时间。

此时,张启发的职业习惯促使他对陈述做了保留,因为案发现场就在小树林,如果他直说,他在小树林边上等了二十多分钟,哪怕是金一鸣电话里要求他等在那里,那也等于在承认,案发时,凶手就在他背后几米处!这个事实,连他自己都觉得很玄乎!这一点,他自己的情感上不能接受,别人恐怕也很难接受。他是律师,知道自己那么说,虽然还不至于让警察把自己打入嫌疑人的行列,但至少会给自己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笔录嘛,反正说的也是事实,自己站得直行得正,起码要把自己摘清楚。

“你和金一鸣熟吗?”刘兵问。

“不熟。你们赵队长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张启发说。

“案发之前,你和金一鸣有交换过电话号码吗?”刘兵又问。

“没有!”张启发回答得很干脆。

刘兵见张启发等三人也没啥可说的了,就让他们在笔录上签了字,然后各自离开。

张启发等人走后,赵铁柱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说:“昨晚的情况大家都清楚了吧?也就是说,凶手昨晚在张启发和李氏兄弟眼皮子底下杀了人!他们都去过现场附近,都没见到金一鸣,而当时,凶手和被害人就在小树林里!”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此时,秦向阳的注意力却还停留在张启发陈述的一段话上,刚才张启发提到洗浴中心时,他一下子想起,自己在现场发现的打火机上印着七个字:金满堂洗浴中心。秦向阳皱了皱眉头,大胆地想,现场发现的那个打火机,会不会跟张启发有关系呢?可是大伙现在都知道,张启发每周末都去金满堂的习惯,此时除了秦向阳,恐怕没有一个人从打火机想到张启发身上。

就在这时法医王平看了看大家,说:“我汇报一下尸检情况。死者致死原因,机械性窒息。从颈部索沟勒痕性状分析,被害人脖颈缢沟,为死前形成,也就是说被害人先被击晕,后被挂进索扣。我们这边进一步确定的死亡时间,在昨晚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之间,前后存在合理误差。死者头部应该是被拳头击打,肘击可能性极小,因为力度很难掌控,其他硬物打击的可能性也排除了。受害者遭受了好几次击打,最后一次,也是最重的一次,导致被害人当场晕倒。另外,从现场找到的那个一次性打火机上,提取到几枚清晰指纹,打火机里的气还有不少,指纹已经做了指纹库比对,是个单向证据,没有结果。另外在打火机上,还检测出了一部分掌纹,不太清晰。我们试着跟被害人做了对比,已经确定掌纹为被害人所留。另外,打火机是金满堂洗浴中心的赠品,每个抽烟的客人都可以随便领取。”

“很好!”赵铁柱赞许地说,“掌纹和指纹可不一样。既然打火机上的指纹无从比对,那它很大概率是凶手的,而掌纹,应该是死者的。为什么呢?合理地设想一下,当时的情况,很可能是被害人试图挣扎,打落了凶手的打火机,从而留下了掌纹。如果金一鸣也用过那个打火机,那留下的应该是指纹才对,而不是掌纹。”

几乎所有人都点了点头,队长这个结论显然再合理不过。换句话说,找到这个打火机的主人,就等于找到了凶手。

当然,赵铁柱刚才说那段话时,心里也有些纳闷:怎么会这么巧?凶手偏偏在现场留下个金满堂洗浴中心的打火机!几乎是一瞬间,他也想到张启发。作为张启发的小舅子,他一早就知道姐夫每周末去金满堂泡澡的习惯,也知道那里天天给抽烟的客人赠送打火机。想到这儿,他赶紧摇了摇头。

痕检科长程艳接下来发言:“现场被大雪覆盖,提取到不少痕迹,但没有鉴定价值。好在找到两枚相对完整的脚印痕迹,经过模糊还原处理,正在做相应环境下的力学受力分析。不过,这两枚足印有点奇怪。”

程艳翻开手里的记录继续说:“足印的边缘和下部,有少许冰碴儿,这时在外力长时间挤压下形成的,就是说有一段时间,凶手站在那里没动过!具体多长时间无从判断。”

“凶手有一段时间站在那里没动过?”听了这句话,大家议论纷纷,却没讨论出什么结果。

赵铁柱仔细听完所有汇报,点了根烟,压压手平息了现场的讨论,问:“现场既然有打火机,那么有没有发现新鲜的烟头?”

副队长刘兵摇头说:“没有。不过还有人在保护现场,雪化之后二次勘查。”

赵铁柱点点头,道:“总结起来,疑点如下:一、凶手作案动机不明,鉴于死者保安公司老板的身份,我认为仇杀的可能性更大。”

“二、被害人为什么要打出那三个电话,把张启发和李铭兄弟三人约到现场附近?”

“三、被害人给他们的碰面地点为什么不一样?一个在全羊馆,一个在炒鸡店,这两个地点,相距大约五百米。”

其实赵铁柱这第三个疑问相当关键,只是现在,包括我们的主人公秦向阳在内,还没一个人能意识到其中隐藏的蹊跷。

这时刘兵插话说:“也许被害人打电话给张启发时,正好在炒鸡店附近,但他可能处于移动状态,等到给李铭兄弟打电话时,就到了全羊馆附近了。”

赵铁柱反问道:“那也不对,全羊馆和炒鸡店相距五百米,被害人两分钟怎么可能走五百米?”

刘兵说:“他要是开着车呢?也就是说,被害人打电话时,很可能是随机看了看路边的参照物,给出了见面地点,而不是提前想好的。这两个地方相距只有五百米,也许对被害人来说,等于把他们三个约在了相同的地方。他只要在随便一个位置等着就行,人到了自然会电话联系。我们觉得约见地点不一样,被害人呢?很可能觉得没啥不一样。我是从被害人角度分析,当然,我们还要去了解被害人的性格特征。”

赵铁柱很耐心地听完手下的分析,分了一圈烟,说:“刘队说得不无道理,这一点也存疑,接下来,也就是我要说的第四点,被害人的手机哪儿去了?”

他顿了顿,留给人们思索的时间,然后敲着桌子说:“凶手带走了?那他为什么带走电话?或者还在现场?勘查工作到底彻不彻底?”

刘兵听出队长的话里有责怪的意思,赶紧说:“赵队说得很对。我立刻组织人,对现场二次勘查!等不了!这雪一时半会儿化不完!”

赵铁柱咳嗽了一声,整理着思路,恼火地说:“查!查被害人案发前和什么人一起!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从昨晚七点,不,从六点,到报案期间,东海路两头的监控都给我翻一边,尤其是多次出入的车辆。另外,查被害人人际关系,跟什么人结过仇,有过怨,都搞清楚。你们技术队那边,脚印、指纹,得抓紧,继续摸线索。还有打火机,金满堂那边,先从昨晚查起,那里有会员制,把所有的会员捋一遍,散客嘛,先从大堂监控查起,重点是从前台领打火机的,查里面跟金一鸣有关系的人。”

刘兵皱着眉头说:“工作量不小!”

赵铁柱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管,局里人手,各辖区派出所都给我扑上去!手里有其他案子的先不要管!”

秦向阳一直处在思考状态。世上所有的案件,案发和真相,就像数学上的两个点。一个起点,一个终点,这两点之间,有无数可能的连接方式,曲线,折线,波浪线,等等,线和线之间还经常有交叉点,谁也无法确定哪个侦破方向恰好就是那条最捷径的直线。或者说,侦破,根本没有捷径,对结果而言,它就是一场寻找,只有找得快或找得慢,找得到或找不到。你要破案,你只有起点,不知道终点在哪儿,只能不停寻找某个点或某些点,有时甚至要假设几个点,同时验证假设点。然后把起点和找到的点连起来,找着找着,量变在积累,直到某一刻,你突然发现,连起来的那条线,很自然地到达了终点。

这段抽象的话,是秦向阳的读书笔记,有次在局里的破案总结会议上他念了这段话,惹得同事们好一阵笑,总结会议嘛,形式上就是要互相夸一夸,尤其领导对案情的整体把握和英明指挥,而他过于认真的态度,便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会开得差不多了,人们整理着自己的东西,一直沉默的秦向阳开口了:“我觉得还有个问题不容忽视,就是被害人为什么死在那个地方?而不是别的地方?”他毫不避讳张启发和赵铁柱的亲戚关系,继续说,“这件事和上周那个张素娟的自杀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内在联系?”

平心而论,秦向阳这番话说到了赵铁柱心里,这几个问题,赵铁柱并不是没有想过,只不过今天的案情讨论会主要是归拢线索的,这几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他这个当队长的,并没有公开提出来。

副队长刘兵又打断了秦向阳的话,拍着他的肩膀,说:“要是凶手故弄玄虚,故意选那个吊死人的地方呢?”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当然,你这些疑问,也是大家的疑问。不过,我们现在的工作量可不小。去!依据实打实的现有线索,该查的查,该访的访,给我把凶手揪出来!就什么都清楚了!”

秦向阳嘿嘿一笑,把刘兵的半盒烟抓过来溜出了办公室。案情会议他听得很仔细,他自己的那几个问题他也回答不了,但他最纳闷的是:为什么金一鸣打的那三个电话,所说的话几乎都一样?昨晚下那么大的雪,是个人都不想外出。为什么他一个保安公司老板,仅凭那么几句话,就能把大志警用器械制造有限公司的两个副总,一个律师同时约出来呢?那几句话的关键词是什么?很明显,是“张素娟”这三个字。

秦向阳想不通。出了办公室,上完厕所,他打定了主意,得抽空去趟市局档案管理处。

秦向阳来盘龙区公安分局三年了,一直没去过那个地方。因为那里存放的都是已结案件档案,以及一些因特殊情况未结的旧案、悬案。自己手头的案子就不少,他对那些东西没什么兴趣。但这次不同,他想去那儿看看有没有跟张素娟有关的档案,如果有,能否解决他的那些疑问。

话说做完笔录后,李铭急匆匆跑下办公楼,一溜小跑钻进了自己的车。进到车里,他把行车记录仪取下来,急匆匆赶回了公司。

回到办公室,他把行车记录仪连上电脑,慢慢拖动时间条。屏幕时间来到昨晚十一点零一分,果然,他看到一个酷似张启发的人影,站在金盾保安公司旁边,小树林边上。此时他和弟弟李亮的车,正在从东往西开,离全羊馆还有大约一千米。保安公司门口有盏路灯,昏黄暗淡,加上下雪,照明效果很差。但是他确信没认错,他很熟悉张启发,哪怕因为天气和光线原因,高清记录仪的画面不算太清楚,他也能断定,那个人就是张启发。

“这没什么不对啊!”他想,“看来刚才做笔录时,没必要隐瞒这个细节嘛。可金一鸣为什么在电话里提起张素娟呢?我和张素娟之间,不就牵扯十几年前那点事吗?哎,还是怪自己心虚了,早知道昨晚不去了。”

秦向阳的任务是去金满堂洗浴中心查相关情况,他对自己发现的那个打火机很感兴趣。他赶过去时,工作早就展开了,几名刑警和派出所的人,正分头查看案发当晚大堂的监控。

从监控看,案发当晚洗浴中心的前台很忙,时不时就有人过去领个打火机,或者袜子。

秦向阳专注地盯着电脑画面,慢慢拖着进度条。画面上的时间来到昨晚九点左右,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点了暂停,紧盯着画面前台旁一个瘦高的男人,激动地用拳头盖住了上嘴唇。

他的拳头不停地在鼻头搓来搓去,自言自语地说:“是他!赵楚!老班长!”

“快来!”他猛地站起来,指着画面跟旁边的警察说,“帮我查查这人的资料。”说完,他不安地在旁边走来走去。

很快一个派出所民警过来告诉他,画面里的人叫赵楚,金满堂的会员,一年前办的会员卡,也是洗浴中心的常客。民警说着把会员登记的电话交给秦向阳,连同所里传过来的详细资料。

赵楚,市局档案管理处外聘人员。秦向阳一看赵楚的工作栏乐了,拿出烟来分了一圈,说:“我有点事出去趟,队长要是问起来……算了,我自己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