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真叫一个苦,明蓁到此时才真正体会到“贫困”的含义。但她却一点儿都不觉得苦,或者说,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能吃下这样的苦。吃得好,睡得香,二姨娘再也无法进入到她的梦里搅扰她了,因为她已经不再在意二姨娘了。
明蓁方知,苦是一种很主观的感觉。从前锦衣玉食,但心中的那一分蚀骨之苦,无人知晓,所以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但因为芳菲和曾小四,劈开了她从前团花簇锦却浑浑噩噩的混沌,她忽然有了人生的动力,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忙了一天,到了家里,人累得往床上一摊,呼呼大睡,不问世事。难怪寻常人所思所想,也不过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样触手可及的东西,或许才是真的幸福。
明蓁在码头上干活,开始是卖苦力,后来觉得大可不必这样辛苦自己。她识字,工友里有谁要读信写信什么的,明蓁都会主动帮忙,为自己攒了不少人缘。她自然不会告诉别人,她是家道中落的官家小姐。只说是死了亲娘,不想被后妈发卖,才逃出家门自己讨生活的,这样又博取了不少同情。
虽然也有背后嘀咕她的,还有人见她是个女子起了歪心思的。明蓁知道,身在虎狼环伺的境况,不是要一举消灭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而是抓住一个往死里拼,让所有人都看到,招惹到她的下场。虽然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明蓁也毫不在乎。果然她那股不要命的疯劲儿,别人也怕。大家都是来混饭吃的,谁也不想惹什么麻烦事,丢了小命。
这样做扛工并不是长久之计,明蓁细心观察了一阵子,便开始有意识同工头套近乎。那工头老邓四十来岁,虽然整日里粗声粗气,骂这个、踢那个,倒也没什么坏心。老邓虽然在码头混了许久,但明蓁发现他也就识得几个大字,便抓住机会主动帮他写单子。
时间一久,老邓也会喊她帮忙对账。有一回明蓁替老邓看出一笔错账,保住了他的饭碗,因此对明蓁也格外照顾起来。
这一日老邓把明蓁拉到一边,问她:“丫头,可愿意去书铺里做伙计?”
明蓁一问工钱,比做扛工要少许多,面上便迟疑了一下。
老邓自己也有个姑娘,总觉得女人家在码头不是个正路,便是劝道:“那书店的东家,我认得许久了,是个正经的读书人。他店里原先的伙计家里死了爹,回乡去了。他找了几个伙计,都不称心。你想啊,又要识字的,手脚也干净利索,谁愿意去卖书?我想着你总归是个姑娘家,不如去试试。虽然挣得不多,但起码不用风吹日晒雨淋,也比混在码头里的粗人强。”
明蓁问了书店的地址,略一思忖,算着芳菲也快临产了,那小书铺子离她们的住处也近,万一有什么事也来得及周全。她谢过了老邓,择了一日便去书店里见工。
那书铺门阔三间,在富顺大街上,地理位置倒也不错。这条街上南纸店、笔墨店也有好些家,明蓁从前跟着明太太来过。明太太写字只爱用洛州最好的南纸铺店雅墨斋里的纸,因为那家朱丝格子打得最好。明蓁还特意跟纸店里的伙计学过一阵,后来也常常自己打朱丝格送给明太太。
原以为店主会是个老先生,不承想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那人姓温,叫温瑞卿。人如其名,温文尔雅。只是瞧着身体不大好,说一会儿话就要咳嗽几声,喘几口气。
见到明蓁时,温瑞卿也愣了一下。但老邓推荐的人总不会错,便问了她些问题,明蓁应答都很得体,人看着也算机灵。
明蓁瞧出他的顾虑,“温先生是担心我做不来粗活吗?不怕您笑话,我在码头上干过一阵扛工的,搬书、码货都不是问题。不如这样,我在您这里先试做十天,若您满意就留我,若不满意,您再找其他的人。”
两人正说话间,外间门被人推开,有客人走了进来。明蓁也不待他交代,径自走出去招呼客人。
那客人拿了一卷画轴,是来寄卖画的。时人书画往往在笺扇庄出售,而古人的书画都在古玩店售卖。明蓁没想到这样一间书店也帮着售画。
温瑞卿也走出来,那人将画展开,自夸道:“这可是元人周明浦的真迹啊!要不是急着用钱,我也不会拿出来寄卖。”
温瑞卿点点头,问他要卖多少,那人伸出三个指头。
明蓁探头看了一会儿,却是微微一笑,“先生,这怕不是真迹吧?”
那人瞪起了眼,“你懂什么,可不能瞎说!”
明蓁伸手一指,“这应是近人临摹,不过水平还算不错。但这里应是被人裁去了作者名,又做了旧……”
待到送走这位客人后,温瑞卿便决定将明蓁留下了。
这文通书店,前店后宅。后宅里有个照顾温瑞卿的老妪贺婆婆,话不多,也不怎样往前面去。明蓁随着温瑞卿熟悉了几日书店的日常运营,很快就上了手,能独当一面了。
温瑞卿对生意也不怎样上心,似乎也不以赚钱为目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房内读书写字。明蓁在书店里做了月余,每回对账都犯嘀咕,这书店不过勉强收支平衡,有时候还亏钱,不晓得他是如何支撑下去的。
这一日明蓁拿了账本给温瑞卿,温瑞卿一边看账本一边问:“在这里做工可还习惯?”
明蓁点点头,忽然道:“温先生,我家姐姐快要临产了。这里做工,虽然工钱不多,不过我实在又很喜欢……”
温瑞卿抬头,以为她要涨工钱,想着这样的称职的伙计,就是涨一些工钱也是应该的。
没想到明蓁却是道:“我盘点库存的时候,看到您店里放了好些寄卖的画,我瞧着良莠不齐,也一直无人问津。温先生,您看看这样如何,我的工钱还按您开始给的算,但是那些积压的画,我想办法给您卖了。除却成本,我卖出去的咱们五五分账如何?”
温瑞卿唇动了动,本想说什么,可最后一阵咳嗽上来,只能点点头,“行吧,你看着办。”
做店伙计最需要吃苦耐劳忍气吞声,芳菲开始担心明蓁受不了委屈,做不来这样的活计。可明蓁却完全放下了身段,无论是顾客,还是邮局、印刷厂、笺扇庄……各色人等都应付得来,连人面都广了。
听说画扇面赚钱,她便托人接了单子。白天看店,晚上回去和芳菲一起画扇面,挣些小钱。小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却又有滋有味。
芳菲最近感到肚子整日垂坠着,肚皮一阵一阵发紧。找有经验的妇人瞧了,道是孩子入盆了,想来就快生了。两人既激动又有点担心。好在同院里有个陈妈是做稳婆的,到时候也不用费心跑太远请人。
只那陈妈看过芳菲,悄悄将明蓁拉到一旁,“我瞧着芳菲姑娘个子小,盆骨窄,又是头一胎……姑娘你有点心理准备,怕是不大好生。”
明蓁心里莫名慌了起来,问了好些助生的法子,暗自准备起来。她找温瑞卿预支了一个月的工钱,买了只母鸡,每日里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要攒下鸡蛋坐月子用。连鸡屎也不觉得臭了,每天捡鸡蛋就像捡钱一样快活,芳菲直笑她孩子气。
芳菲的肚子日渐垂重,走几步就要喘气。明蓁这阵子连扇面也不画了,陪着她散步,笑着道:“你这病歪歪的样子,倒是和我那东家能配成一对儿。”
芳菲嗔她,“总听你说东家好,那回头我去帮你掌掌眼,看配不配得上明小姐?”
明蓁撇撇嘴,“嫁他没几天怕就要做寡妇了,回头还是跟你作伴儿。两个寡妇,说出去好听是不是?”两人相视一笑,笑成一团。
为了多卖出画,明蓁绞尽脑汁,甚至站到店门口吆喝。她眼睛毒,一看便知道过路的人里,谁会是潜在的客人,便拿着画主动兜售。那贺婆婆有时候买菜回来瞧见了,都忍不住对温瑞卿道:“那丫头怕是掉进钱眼儿里去了吧!”
温瑞卿本在写字,放下了笔,披衣出去。店门口明蓁正展着一幅画给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看,离得远,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看得到那两瓣粉盈盈的唇儿翕动,一刻没停过。最后那男人真就买了她手里的画。明蓁引着他进来,收钱开票,十分地利落。
她一双眼睛盛满了笑意,看得他也情不自禁跟着笑了笑。
这日明蓁下了工,收了摊子,上好了门板,正准备回去,温瑞卿忽然到了前面来。
“温先生,是不是还有什么吩咐?”明蓁擦着手问。
温瑞卿摇摇头,把手里提着的一包东西给她,“你姐姐不是快生了吗,我这里有些补品你拿去。”
明蓁接过来一看,里头包着些人参和花胶。“呀,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温瑞卿却是淡淡一笑,“不是特意买的。都是我先前养病买来的东西,不过我这病用不上这些,放着也很浪费。”
明蓁晓得这是个好人,也不再推辞,谢过了他拎着东西走了。
夜里的风卷着说不出名的花香拂到她脸上。路过炒货店,她驻足站着看了一会儿,那些食物的香气一股脑儿地往鼻子里钻。从前怎么没注意到这些小零嘴会那样诱人呢?好像人非到了穷途末路,才能明白从前不屑一顾的一切是多么的珍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