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蓁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西装。这时候穿着西装往往被人当成异类,碰上些顽固的,还会骂她是假洋鬼子。她头一回被人夸衣服,几乎以为自己穿的不是男装。
可这一低头的功夫,头发垂了下来,方才注意到刚才一阵颠簸里,头发全散开了。如今可不就是个披头散发的姑娘?还穿着洋鬼子的衣服,活像个小丑。
明蓁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头一回被陌生人叫姑娘,又在人前散了头发,也撑不出爷的样子来。心中有气有悔有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明蓁被自己的头发弄得心烦意乱,脸上有了惶然的神色。她咬着唇不说话,很是不识好歹,连“谢”都不肯说。
男人不以为意,似乎根本不屑同人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他跳下了马车,他先前自己的那匹马也到了身前,便纵身翻身上了马。
高坐于马上,他又垂眸看了她一眼,“知道怎么回家吗?”
明蓁点了点头,他也颔了颔首不再多言,拽了拽马辔头,一抽马鞭便往相反的方向去了。明蓁听见马蹄声远了,这才转头望去。只看见他英挺的背影,快马加鞭于长街之上,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明蓁长吐一口气,靠回车里。惊魂甫定,忽然怒上心头。姑娘,竟然有人敢叫他姑娘!
明蓁他们到家的时候,芳菲早就来了。听到了动静,芳菲从屋子里缓步迎出来。芳菲比明蓁大两岁,沦落风尘前是个家道中落的小姐,从小就缠足的。虽然认识明蓁后被她强放了足,可脚已经畸形,很难像天足一样正常了。所以走起路来仍有丝弱柳扶风的绰约姿态。
“五爷……”芳菲一看到明蓁的狼狈样子就怔住了。咽了口唾沫才把后头的话说出来,“您这是怎么了?”
明蓁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不耐烦地摆摆手,自顾自去洗漱了。芳菲是个好性儿的人,又回了屋,抱着琵琶轻轻弹了首小曲儿。
明蓁换了衣服自然先去看了一眼曾少铭。“你这伤怎么样了?今天晚上能走?”
曾少铭还靠在床上剥松子儿,“死不了。不能走也得走了。”然后把剥好的一小碟儿往明蓁面前推了推,“谢五爷了啊。”
明蓁翻了他一眼,“拿我的东西谢我?亏你好意思的。”
曾少铭却是笑,“谁说这是谢你的?拿去,赏给那个弹琵琶的。你不在家,人都弹了小半个时辰了。琴艺——”他挑了挑大拇指。然后敛了玩世不恭的笑,正色问:“靠得住吗?”
明蓁从盘子里捏了两粒松子填进嘴里,“我女人。”
曾少铭点点头,将腿上的小方几挪开。动作不快,显然是伤还厉害着。明蓁冷眼瞧着,也没上去帮忙。
曾少铭下了床,套好了衣服。然后转过身同她道:“我准备好了。”
明蓁又看了他一眼,转身要走,又被曾少铭叫住,把那一碟子松仁儿塞到她手里,“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忘了?”
明蓁哼了一声,拿着碟子出去了。
进屋子里的时候,芳菲一曲将将收了音。见她进来了,芳菲放下琵琶。
明蓁把小碟子放到她面前。芳菲细长眼睛秋波一转,“五爷有心了。”然后莞尔一笑,抱着吃起来。
明蓁在她旁边坐下,“不是我剥的。”
芳菲讶然地看着她,“那是谁?”
明蓁摇了摇头,仿佛是在思忖怎么开口。过了好一会儿,肃然道:“芳菲,我有事要你帮忙。”
道府衙门留在巷子里盯梢的人,在半夜时分见一顶四抬轿子从明蓁的宅子里抬了出来,旁边还跟着个下人护轿。轿帘子垂着,看不清里头的人。几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从暗处跳出来拦住了轿子。
“站住!什么人?”
轿子停住了,轿夫们见来人气势汹汹都怯怯地望向护轿的东旺。东旺走到几人面前,一瞪眼,“什么人敢挡咱们明五爷的轿子!”
“道府衙门的!深更半夜的,你们到哪里去,里头是什么人?”
东旺斜着眼睛极其轻蔑地笑了一声,“送明五爷的姑娘回去休息。怎么,犯法?”
“朝廷在抓要犯,咱们得搜一搜!”
东旺面色一冷,“你们敢!冲撞了咱们姑娘……”话还没说完,轿子里忽然响起一个娇软的声音,“东旺哥,不用同官爷们置气,搜就搜吧。”随着话音,一双纤纤玉手挑起了轿帘子。
捕役们都是莽夫粗汉,听那一句话就酥了半边身子。再见闪出的一张芙蓉面,另一半身子也软了。
芳菲怕他们看不清一样,将轿帘子挑起老高。轿子里一览无余。除了这个怀抱琵琶的小娇娘,里面什么都没有。捕役们的眼睛搜完了,然后都情不自禁往芳菲脸上和胸口瞄。不是良家女子的打扮,却一点风尘气也没有。
芳菲大大方方地让他们看了一阵,然后婉媚一笑,“众位官爷们看清了吗?没有什么要犯吧?”
东旺急不可耐地走上前放下了轿帘,厌恶地咕哝,“赶紧擦干你们的嘴,口水都掉下来了!”
妓女出局一般坐两人抬着的凉轿,没有轿衣,用以同良家妇女区别。众人也知明五爷做事向来出格,从不按规矩办事。想来这位就是被明五爷赎了身,却仍旧养在书院里的窑姐。心里瞧不上她同女人“做夫妻”,可惜了这样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但心里再怎样鄙夷,也知道明家五爷是个刺头,不好惹,只得放行。
轿子行出了好几条街去了,芳菲才挪了挪身子,将座椅掀开,把曾少铭放出来。这暗阁狭小,又在她座椅下头。一路上只要想到自己屁股下头有个男人,尤其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她便是如坐针毡。
“公子您受累了。”她歉然道。
轿子空间局促,本只容下一人,此时两人并排而坐,人贴着人,躲也没处躲。
曾少铭手长腿长,窝了半天,十分憋屈。伤口似乎又崩裂了,隐隐作痛。身边有人,也不好伸展筋骨,他抚着胸口喘了两口气,方才侧过脸去看芳菲。
芳菲紧靠着轿壁,垂着脸。犹抱琵琶半遮面,不敢直视他。她虽有花名在外,但被明蓁所救,至今仍旧是个姑娘家。自从被明蓁赎身后,她根本也没近身接触过什么男子。唱曲时也有不怀好意的,都叫人给挡去了。
“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 。”曾少铭轻笑道。
这是她刚才在明蓁家唱的那段《寻梦》懒画眉的唱词。芳菲讶然抬眸,正撞进他浅笑的眸子里,顿时觉得双颊滚烫心如鹿撞。她慌得又垂下头,声音不复刚才的镇定,有些慌乱,“俗声粗调,让公子见笑了。”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姑娘色艺双绝,过谦了。”
芳菲被他这样一夸,脸像是被泼了一盒胭脂粉,更加不敢看他,低声道:“公子谬赞。”
曾少铭微微一笑,然后肃然向她拱了拱手,“多谢姑娘相救。”空间逼仄,他声音又刻意压低,如同耳语。
芳菲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低声道了一句“公子客气”便抿唇不语。
夜深寂寂,只听得轿外轿夫步履匆匆,不知道抬往何处。
过了许久,轿子停了下来。芳菲听得外头有人低语,听不大分明。片刻,东旺低声在外道:“四少,接货的来了。”
曾少铭轻声“嗯”了一声,然后起身下轿。芳菲始终垂着头。只觉身边一空,心里也有些空落落的。
不料曾少铭下了轿忽然又返身回来,俯身下来,手扶着轿身,半挑着轿帘。虽然神色严肃,说话声气却十分柔和,“你不会真打算跟小五过一辈子吧?好好寻个人家正经过日子去吧,别跟着她胡闹,耽误了青春。”说着从怀里拿了一块怀表出来,“礼轻意重,大恩不言谢。”然后拉过她的手,放在了她手心里,人便走了。
芳菲怔怔地看着微微荡动的轿帘,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听见一声“起轿”,仿佛才找回一丝神明。而刚才的种种,似乎只是一场梦。可手里的东西却是实实在在的,证明了那不是一场梦。
握着怀表的那只手没有了知觉。鎏金的表身,在一点天光里泛出细碎的梦幻光芒,燃了黑夜的一角。掀开表盖,似乎听得见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心活了过来。
明蓁边吃早饭,边听东旺回禀。听他说完,明蓁将勺子一扔,气不打一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