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阵子,贺南祯也来了,他向来是风流浪荡的样子,穿青色锦袍,俊美得很,上来先笑道:“你请赵擎干什么,还借我的名号?”
“娄小姐想进听宣处供职,托我请赵擎过来,走走后门呢。”秦翊道。
凌霜听了又打他,贺南祯也算开了眼界了,笑道:“还是娄家姑娘厉害,我认识秦翊这么些年,第一次看他挨打。”
“你羡慕是吧?放心,迟早有人打你。”凌霜道。
贺南祯只是笑,还问凌霜:“怎么今天只有你来?你家其他人呢?”
“你问谁,卿云还是娴月?”
贺南祯笑而不答,转眼去看马球场了,道:“来了。”
原来那边赵擎真来了,凌霜看了更气,可见不是没时间,连贺南祯都能叫来,却一直不给蔡婳那边回应。
她任务完成,懒得再看,况且毕竟是下帖子请来的,秦翊也得过去打个招呼才行,没人陪她聊天了,贺南祯倒是笑眯眯站在这,但凌霜对他竟然没和娴月走到一起这事十分不开心,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结果便宜贺云章那家伙了,可见贺南祯没眼光。
她说了句“走了”,也不管贺南祯笑眯眯是不是想和自己攀谈,就回到听风楼上去了。
那边蔡婳还不知道赵擎来了,正在听风楼上和女孩子们一起喝茶,京中的风气,要说势利,重了点,但正应了娄二奶奶那句话,你得有价值,人家才会帮你,不然谁有那滥好心,每天匡扶正义去呢?
如今凌霜得了清河郡主的认可,顿时从边缘人物变成了中心,女孩子们也都对她友善起来,素日有时候凌霜问她们话,也不一定得到解答,很多都是笑笑说“我也不清楚”,不愿和她多攀谈,只怕受牵连。
如今都变过来了,不过凌霜知道她们也身不由己,所以从不在意。
她上楼来,黄玉琴坐在靠外的桌子上,还起身笑道:“来,凌霜来了,我完璧归赵吧。”
她笑着把蔡婳推给了凌霜,凌霜看一眼远处荀文绮虎视眈眈,就知道她是见自己和卿云娴月都不在,所以帮自己照看蔡婳,不让她一个人落单。
毕竟黄玉琴也是卿云来之前,女孩子里面数一数二的人物,荀文绮还是忌惮她的。
凌霜真交际起来,还是会的,只是平时懒得做罢了,见黄玉琴主动帮忙,也笑了笑,道:“多谢姐姐了。”
她和蔡婳坐在一张桌子上,拿起茶来喝,也不说赵擎的事,先灌了两杯茶,道:“下面热死了,又晒又吵。”
“那你还去?不在楼上好好待着。”蔡婳道。
她虽然说凌霜,其实对她也挺好,还递帕子给她擦汗,凌霜却别有打算,喝了两杯茶,就道:“你在这上面待着不无聊?咱们下去走走呗。”
“不是说又热又吵吗,走什么?”蔡婳不解道。
“这楼上没什么好玩的,你又不喜欢看马球,带你去秦翊家转转,他家藏书多,其实他家最厉害是兵书,不过剩下的经史子集也够你看的了。”凌霜道。
听她语气,俨然把秦翊家当成自己家一样了,她自己玩了还不算,还要拿来招待蔡婳,实在是登堂入室了。
蔡婳听得好笑,道:“这是秦侯爷府上,我们是做客的小姐,怎么好乱走的?于理不合呀。”
“你怕人说呀?”凌霜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这样吧,我跟秦翊打个招呼,到时候就说是郡主娘娘让的,谁还说什么。你放心吧,秦翊跟我的关系就跟我和你一样,靠得住的。”
蔡婳是明眼人,早看出娄二奶奶整天喜气洋洋的是为什么,看清河郡主的态度,只怕她也是首肯的,双方家长都通过气了,倒是凌霜还蒙在鼓里。
她当局者迷,还在说服自己她和秦翊是靠得住的好朋友呢。
带着这心思,蔡婳跟着凌霜下楼后,就着力看了一眼秦翊,秦翊果然察觉了,立刻看了回来,但仍然是王孙看未婚小姐的样子,守礼得很,说了句:“请这边走。”
眼高于顶的秦侯爷对个落魄小姐这么客气,多半是看凌霜的面子。
蔡婳心中有数了,只怕这次不止双方家长剃头挑子一头热,看凌霜在那吹牛,他笑微微看的样子,秦侯爷只怕也不清白。
只有凌霜这家伙,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浑然不觉危险,还在这吹牛说她在江南采莲子,水性好,一口气能在水下游出几丈远呢。
“这么厉害啊?”秦翊只笑着道。
“那当然,等下次带你去江南玩,你还没去过吧,可好玩了,尤其是春天,水网纵横,划着船哪儿都可以去,在船上一住半个月都可以呢,饮酒作诗,下扬州,上苏杭,到处都是好风景。”凌霜得意地道。
她向来有点文采在身上的,连寻常说话也引人入胜,蔡婳本来在认真观察她和秦翊相处,判断秦翊是不是个良人的,不由得也听进去了,心生向往。
他们一边说,一边往秦家的书房走,路过一处回廊,正是紫藤的季节,满回廊上堆的如同淡紫色的雪一般,层层叠叠垂下来,蜂蝶环绕,香气袭人。
蔡婳正听凌霜说什么紫藤可以做鲜花饼,只见迎面走来两个男子,都带着随从。
她本来要避让的,但秦翊在前,他是不让的,对方也停了下来,彼此一个照面,蔡婳才看清对方是谁。
正是贺南祯和赵擎。
她这才明白凌霜非要带自己去看书是什么意思——自己这些天的心不在焉,连她也看出来了,所以特地借今天的机会,让自己和赵擎有个碰面的机会。
真气人,也真让人想笑。
自己不是戏里的莺莺小姐,需要她来做红娘?
蔡婳心中气恼,索性转脸去一边,看也不看赵擎。凌霜却停下来,笑着问贺南祯:“你等会到底打不打,我可听秦侯爷说了,说你当年是他手下败将呢。”
她这样拱火,贺南祯仍然只是笑眯眯,其实他脾气这样看也挺好的,也可能是看秦翊面子,所以好说话得很,笑道:“‘秦侯爷’肯定厉害,你让‘秦侯爷’上场,我就打两场玩玩。”
他们聊天,蔡婳就扭过脸看回廊上垂下的紫藤花,赵擎也知道她是不愿意面对自己,他原本是外柔内刚的性格,不然也不会和贺云章成为官家的左右手了。
听宣处和捕雀处不同,干的都是关乎社稷的大事,所以光有雷霆手段是不行的,真正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赵大人看似好脾气,其实藏在温和表面上的,是真正的铁腕决断。
还在笑眯眯听你申辩的时候,其实早已把你掂量过几百次,也早已下了最终的决定了。
治水,治盐,赈灾……每件事都不是一个“好人”能做成的。
在蔡婳身上,他也是一样,初见极好,后来更好,向他求助,得到开解,礼尚往来,都极好,直到一曲春日宴,蔡婳现出蔡婳的脾气,赵擎也现出他的。
他不是贺云章,如果是贺云章,一开始就不会有应酬了。
也正因为他不是贺云章,是赵擎,所以听宣处即使忙完了,他也没有什么解释道来。
蔡婳自然也知道这点。
所以她并不说话,也并不看他,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廊上的紫藤花。
她梳的是端正的高髻,后面插着把玉梳,她的头发黑得比凌霜浅,一丝不苟地盘起来,看得见后颈有个纤细的弧度,倔强地拧过去,线条像画里远远的山峰,一路隐入水青色的后领里去。
看得人心软起来。
凌霜和贺南祯已经议定上场的条件,正在磨“秦侯爷”,说了几句话,终于彼此走开。
赵擎始终不曾说话,只是好整以暇地袖着手,站在旁边,气定神闲地听他们说话,甚至还带着点笑容。
错身而过的瞬间,蔡婳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脸上神色平静,只是噙满了眼泪,那眼神不是哀怨,但也绝不是愤怒,而是在那之外的什么东西,不过匆匆一瞥,赵擎心中一震,刚想说话,两拨人已经擦身而过,蔡婳已经跟着秦翊和凌霜走远了。
“怎么了?赵大人。”
贺南祯带着笑问他,他一双眼睛其实像极了贺明煦,天生的洞明世事,常常不知不觉就把人看穿了,但这匆匆一瞥,他大概也不会注意到。
赵擎收回了目光。
“没什么。”他笑道:“咱们出去吧,我还有公事未完呢。”
其实蔡婳还挺坚忍的,明明见过赵擎一面,却似乎并未受影响,到了书房,还真看起书来,先把秦翊家的藏书走马观花看了一遍,道:“到底是侯府,蕴藉深厚,好多市上没有的藏书,诸子百家都是齐全的……”
秦翊守礼,不同处一室,只是站在门口,看着丫鬟进来伺候了。
“行了行了,你去吧,不用给我们守门了。”凌霜又叫住他道:“对了,你和贺南祯打起来要叫我去看啊……”
“放心,我们打起来你一定在,扇子要拿好了。”秦翊又笑她。
蔡婳听不懂他们的笑话,也没什么兴趣,继续翻书,像是看进去了,凌霜却不放她消停,见只剩她们两个了,立刻问道:“你怎么和赵擎互相不搭理呀?”
“他不搭理我,我自然不搭理他。”蔡婳抬起眼睛,问道:“我还想问你呢,你不是自己笃定要当尼姑吗?怎么还干起保媒拉纤的活了?”
“我这不叫保媒拉纤,叫解决问题,你和赵擎断了更好,那就算圆满解决了,我还要放鞭炮庆祝呢。要是还要牵扯,不如趁今天的机会,好好说开了,总是拖着是怎么回事,花信宴眼看就要结束了,你天天蔫头蔫脑的,我不操心,谁来操心?”
蔡婳被她说了一顿,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你说的倒也是道理,但我蔫头蔫脑的,不是什么为情所困。”
“那是为什么?”
蔡婳伸手在书架上划过,一册册的书如军队般林立,她也是刻苦读过书的人,之前凌霜说她要赌个穷书生,不是玩笑话。
那是她人生最可怕的可能,但她确实是要找用得着书的人的。
她容貌不过中上,家世更是没落,一贫如洗,连仅剩的一点称得上嫁妆的东西,都还被攥在自家姑母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