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庐书院,就坐落在南城,都是京城的世家子弟才有资格在此就读,里面的老师都是翰林院退下来的大儒,每年春闱应试,捷报频传。书院虽叫青庐,其实门口只有“结庐”两个字的匾额,取的是陶渊明“结庐在人境”的典故,是因为书院都用青砖,又称青庐书院。
程筠就在这书院就读。
凌霜在京城闲逛了不少时日,对这一块也算熟悉,她在书院外的茶楼里包下一间雅间,等到第二壶茶泡出颜色的时候,程筠终于到了。
他也知道凌霜行事不同寻常,但未婚小姐,这样叫人进去传话,悄悄约他相见,还是有点不合世俗规矩。
但他想,也许是因为前些天自己和母亲到娄家造访,也许是谈婚事的事。
他忐忑地进了雅间,见凌霜坐在那里,虽然穿得简单,只是寻常胡女骑装,但也显得俏丽耀眼,不由得先有三分不好意思,行了个礼道:“三小姐……”
“你知道我今天找你出来,是要说什么吗?”凌霜问道。
程筠顿时有点脸红。
“我猜,是因为婚事的事……”他有点急切地解释道:“我母亲那边已经松口了,你放心,等春闱之后,我就跟他们提咱们的事……”
“我不是为说这个来的。”凌霜淡淡道:“我不会嫁给你,也不会嫁给谁,我不想嫁人。”
程筠有点惊讶。
“为什么呢?”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样问道。
凌霜顿时冷笑起来。
“你真的不知道吗?”凌霜反问他:“看看我们身边,我们的娘亲,我们的同辈姐妹,她们婚后的日子,你难道毫无察觉吗?
“梅四奶奶和梅姐姐的事你也听说了,京中官员和世家子弟,哪个不娶妾?哪个内宅没有一番故事?你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愿意去想这里面的事?”
程筠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
他大概以为他已经看穿了凌霜的担忧,十分真诚地告诉她:“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会这样对你的。”
“我不是三岁小孩,你也不是,承诺这种东西,说的时候固然可以山盟海誓,背弃的时候就一文钱不值。难道我要把所有的一切寄托在你的一个承诺上吗?”凌霜反问。
程筠有点懵了。
“但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啊,我娘亲,你娘亲,都过得很幸福,你父亲就没有纳妾啊,我家虽然有两个姨娘,但和我娘亲处得如同姐妹一般……”
“你还是不明白。”凌霜的急脾气又起来了:“你觉得她们过得好,她们真过得好吗?
这是其一,就算她们过得好,但过得不好的那些呢?
“嫁人就像一个赌局,为什么我要去赌这一把,为什么我不能有一个自己的家,我可以保护里面的每一个人,决定每一个人的去处,而不是连自己的命运都要依靠赌局的输赢……”
“你嫁给我,也可以做到啊。”程筠不解道。
“真的可以做到吗?你现在连你母亲都不敢违逆,何况以后呢。”
凌霜感觉自己被绕进去了,站起身来,自己绕回来道:“不,这跟你也没有关系,换一个人也不过是这样,我父母那样固然很好,但那也是我母亲赌赢的结果,我不想去赌人性,不要因为情意浓而赌到的结果,我要的是铁打的保障,不要日后翻脸就全然没有的,梅四奶奶当年夫妻感情好时看起来也很幸福,但后来变心了呢?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一个人不变心上,这难道不恐怖吗?”
“但我会对你好的啊。”程筠无力地解释道。
“但我为什么需要你来对我好,然后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你的这份好上呢?
“为什么我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为什么我要嫁去你家,为什么我要进入你的家庭,和你的家人共处,让你的父母来管教我,为什么我要离开我的家人,我的至亲,我可以安心地在我娘身边睡着,我可以和她依偎在一起,我们可以争吵,发脾气,斗气,又和好,为什么我要离开我的父母,去侍奉你的父母?
“为什么我不能睡在我熟悉的床上,我不能一睁眼就看到我的家人,我不能放肆笑,放肆哭,为什么我不能在我儿时的树下看书,我要生活在你的院子,你的人生里!我们吵架了呢,你不再喜欢我了呢?我想做一点规矩之外的事了呢?我想跟我家人说话了呢?我生不出儿子呢?我容颜老去呢?”
凌霜道:“为什么我不能用自己能掌控的方式度过一生?”
程筠被她这番诘问问懵了。
“可是所有女孩子都是这样的,花信宴可以挑选……”
“挑选之后呢?还是要嫁,还是要赌,如果这游戏的规则就是你只要嫁人后,就失去了权力,那婚前的挑选还有什么意义呢?什么挑选能给一生的幸福负责?”
凌霜反问道:“你觉得我娘亲赌赢了,你娘亲也赌赢了,卿云赌赢了,娴月也赌赢了,但人为什么要去赌,为什么女人要用一生的幸福去赌,为什么不能跟男人一样,有无穷无尽纠错的机会,妻不如意还有妾,妾不如意还可以偷,家里待不下去,就养外房,买妾室,官场不如意,还能红袖添香。为什么我们就得在内宅的一亩三分地里,捉对厮杀,宛如斗鸡?”
“可是我家并没有斗啊……”
“也许你家真没有,不是你没看见。但世上有的是人在斗,柳家在斗,赵家在斗,我们娄家也在斗,花信宴上女孩子的暗斗,就已经是在为以后内宅的斗争提前演练。
“但我一点也不恨那些女孩子,也一点不恨三奶奶,哪怕是荀文绮和玉珠碧珠,我连愤怒都少,我只觉得她们可怜。
“她们从出生时人生就没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斗,就是比,就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伪装得蕙质兰心,百般争奇斗艳,去博取男人的一点欢心,换取你们手指缝里掉下的一点残羹冷炙。”
她说得激动起来,甚至握紧了拳头,在雅室内走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