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喂,咋了,儿子,没钱了吗?”

他哪次是因为没钱才打电话的?顾律己克制着挂断电话的冲动:“你以前不是经常问我,以后想做什么吗?”

“对啊。”顾仲言说,“怎么,你迷茫了?需要向你的老父亲请教人生经验了?”

他后面问的两个问题,带着略微的幸灾乐祸。

顾律己忍住,真诚地提问:“那你说,我现在想当医生还来不来得及?”

电话那头的顾仲言,被噎住。

“你说什么胡话,老子的‘江山’还等着你继承呢!”

顾律己忍无可忍,终于挂断了电话。

2

次日,天气晴好,阳光炽烈,路边不知名的树木被照得青翠欲滴。

陆两两搀扶着外公,一步一踱地在她家后面的河道上来回溜达。

南方小镇多河流,他们家也是依河而建。

经过一夜的休整,外公的状态稍微好了一点。他脸色仍旧憔悴,但太阳晒得他稍微有了些活力。

路上也有一些老人家出来晒太阳,陆两两这时候就充当着一个发言人的作用,帮还不能发出声响的外公回应各方的问候。

走了些时候,陆两两选了一张避风口的石椅,在上面铺上自带的坐垫,扶着外公坐下来。

“天气真好啊。”外公望着天边变幻的云朵,用气声感慨。

陆两两摸着他干瘦的手,不冰,是温热的,她才放下心,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出来晒晒太阳还是好的,现在觉得有了点力气。”他看着陆两两,眼神坦然,“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他盯着眼前这条看了六十多年的河,陷入回忆:“我以前喜欢喝酒,一大早连饭都没开始做,就在酒盅里倒白酒,小口小口喝着。那时候你外婆总是要说我,说喝多了身体就会垮。我不耐烦听,老是跟她犟一句——死就死,大不了就是命一条。”

可如今,还是贪生怕死了。就算化疗那么痛苦,熬过去后,也依旧想活在人间。

他的笑容在阳光下几近缥缈:“你外婆那么注意养生的人,天天这不吃那不吃,怎么就走在了我前面,连你长大都没看见。”

陆两两眨着眼,眼皮开开合合,努力把汹涌的泪意逼退:“所以你养好身体,看我长大,以后看我成家立业,给你养老。”

外公似是没听见,没有再说话。

两人相对无言,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河水潺潺,气氛平静祥和。

空气中四处飘荡的浮尘在日光下无所遁形,冬日的暖阳晒得后背暖烘烘的,让人心生倦怠。

陆两两低着头,发现脚边多出了一道影子。

她直起腰,看清来人,问:“你怎么在这里?”

顾律己压了压帽檐,以阻挡刺眼的光芒,简单说:“天气好,我出来散步。”

一大早上的,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特地跑到陆两两家门口散步,还好,真被他碰到了。

陆两两不知道他家在哪儿,也就信了:“我陪着我外公出来散步。”她对外公介绍说,“外公,这是坐我后桌的同学,顾律己。”

顾律己大大方方地打招呼:“外公您好啊。”

外公看着他,笑着点点头,算作回应。

谁知顾律己丝毫不懂得见外,在外公另一边坐下。

“外公,您家陆两两在学校可认真了。学习成绩是全校前几名呢。”

他自来熟地叨叨,像是被言再附身,完全没有平时大家眼中的高冷。顾仲言要是看到他儿子这副乖巧模样,一定二话不说上前揪住顾律己的脸来验真伪。

“每天在学校里认真做试卷,人缘也很好,别人来问题目,她都耐心地告诉同学。”

外公听得脸上露出笑容,他用气声说:“我家阿肆从小就乖。”

“阿肆?是陆两两的小名吗?”

“嗯。她二月二出生,二二得四,就叫阿肆了。”

小时候陆两两身体不太好,她外婆请了先生来看。说二月二龙抬头,日子大女娃娃压不住,要取一个读音很凶字义也很凶的小名,给她镇着。

他就想着,叫阿肆好了。女娃娃要放肆生长,活得肆意一些。

“阿肆,阿肆……”顾律己将这个小名来回在唇齿舌尖过了几遍,“这个小名挺可爱的。”

陆两两鼓着脸:“可爱也不给你叫。”

顾律己只当没听见,继续跟外公聊天。

一个说陆两两在学校很受欢迎,一个用气声回她在家也听话,帮着做家务。

聊了一会儿,顾律己看外公谈兴没有刚才那么高,才起身准备继续去瞎溜达。

临走前,顾律己问陆两两:“明天要上课,你知道吗?”

“哈?”她歪着头,对这消息很错愕。

顾律己:“哈什么哈。高三年级元旦只放一天假。明天就要返校开始上课。”

陆两两看了眼外公,又看了看顾律己:“我到时候跟李和章……”

她的手被握住,外公说:“别耽误学习,周末回来也一样。”

陆两两低着头:“好吧。”

学校离她家虽然只要半个小时车程,但晚自习结束,她就没有车回家,只能住表舅家,等到周末才能回来。

顾律己走后,外公慢慢驼下背脊,好似刚才那番谈话让他没有余力去支撑自己。

他看着顾律己渐行渐远的背影,对陆两两说:“这小伙子人挺好。”

“嗯,他人是不错,帮了我蛮多忙。”陆两两闲谈着,“我在学校里认识了挺多朋友。我同桌算一个,他算一个,还有祝贺,还有其他两个男生。人都很好,对我也很好。”

她挑了几件小事情,声音柔软,说给外公听。

外公时而颔首,时而轻嗯。

听完,他舒了口气:“人要在恰当的年龄做恰当的事情。遇事别着急。”

陆两两听着不明所以:“我没着急啊。”

冬天的小河,水位低浅,一眼望去就能见到铺在河底的鹅卵石。外公摊开泛黄的手掌,生命线蜿蜒至手腕,明明很长,他却也是一眼可以望到尽头。

“也许有些人着急。”

他着急着告别这个世界。

那个叫作顾律己的小朋友,着急地想要开启一个新世界。

外公的目光落在陆两两身上,慢慢失去焦距,又不像是在看她。

眼前出现一个肉嘟嘟的圆滚滚的小女孩,踉踉跄跄地从远处奔到他的跟前,扶着他的膝盖,含混不清地叫着“外公”。

她小时候一直发音不准确,到了上小学还是叫“wai nong”。有一天还从外面哭着跑回来,说别的小孩子嘲笑她不会说话。

现在,那个小女孩已经长大,长成十七岁的模样,嫩嫩生生,眉眼生花的娇俏小姑娘。

可惜,怕是看不到他的外孙女二十七岁、三十七岁的模样了。

3

元月2号早上,又是阴雨连绵。高三党拖着湿答答更显沉重的脚步,像是游魂一般朝教室走去。

这样子紧张的学习安排,让学校对高三学生有些愧疚。于是在高三教学楼里,随处可见许多条美其名曰振兴士气的大红色的横幅。

“不苦不累,高三无味;不拼不博,等于白活。”

“辛苦你一个,幸福你全家。”

“现在多流汗,考后少流泪。”

“闭上眼睛就睡,睁开眼睛就学。”

……

看完横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就像窗外阴霾的天色,愁云惨淡,透不出半点光芒。

学校真是半点活路都不给他们留。

李和章笑嘻嘻地进来:“同学们,月底就是期末考试。题型都是大家平时做了又做的,放宽心,老师们不会出超纲题。这段时间你们就查缺补漏,考好期末考试,回家好过年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