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漫天星斗在上,愿我爱的人无病无灾。

陆两两日记:

2013年11月22日

仔细想想,和你跑在黑暗里的感觉,很酷。

顾律己读后感:

其实那时候我在想,以后我牵着陆两两的时候,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让她担惊受怕,让她惶恐不安。

1

周五晚自习结束,豆大的雨珠毫无预兆地从阴霾的夜幕中砸下来,打得花木树草啪嗒啪嗒作响。所有人被困在走廊檐下,想瞄准雨势变弱的瞬间,一举冲回宿舍。

等了半天,也不见雨停。

顾律己让言再贡献出他的外套给南澄妙,又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陆两两:“你先跟我们回公寓楼,我那里有几把伞,雨天路滑,到时候我送你回去。”

这个安排很合理,几个人一起冲进雨幕中。

到校门口的时候有点堵,大门没开,只开了一侧小门。在外寄宿的学生需要停下来,排队依次刷学生卡通过。

楚辞等得无聊,目光像是无头苍蝇似的胡乱搜罗。

蓦地,他兴奋地拍着祝贺的手臂:“哎哎哎,哥们儿,快看,校门外站着一个来送伞的美女小姐姐哎。”他摇头晃脑地唉声叹气,“有的人能有小姐姐在下雨天送伞,而有的‘狗’只能跟我挤在一件外套下。”

和楚辞一起挤在一件校服外套下的祝贺,咬牙用手肘顶了一下他的胸,楚辞顿时做出一副吐血状。

楚辞这种时常嘴欠的人,打死最好。

祝贺没看他表演,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转头冲着陆两两喊:“两两,你姐姐来啦,在门外等你。”

这一声,让其他几人动作整齐划一地全朝校门外面张望。

陆两两踮着脚,无奈地说:“我看不到呀。”

她像站在被高山包围的坑里,视线所及之处是黑压压的人群。她屈膝奋力往上跳,试图突破这一圈身高封锁线,无奈弹跳力不足以让她看到校门外的场景。

外套失去一边支撑,已经滑落到肩膀。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的头发打得一绺一绺地贴在她白嫩的脸颊上,她似乎毫无察觉,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青蛙,依旧蹦跶着向外看。

顾律己实在看不下去,伸出手毫不留情地把她摁在原地,将外套重新盖在她头上。

“等下出去就能见到,急什么?”隔着衣服布料,他狠狠地揉着她脑袋,顺便用内衬擦拭她滴水的长发。

陆两两泄气:“我想看看到底是不是陆初见呀。她都没跟我说过她要回来。”

陆初见只有寒暑假才回家。平时要么在实验室里跟导师一起做研究,要么就是奔波在各个兼职的路上,根本没有时间回来。

“你傻呀。不会打个电话过去问问!”

“在书包里,懒得拿呀。”

“用我的手机打。”

“我记不住她号码。”

顾律己:“……”

小短腿,又懒又笨,急死她算了。

2

大雨滂沱,校门口围着一些来接人的家长,看到自家孩子就立马开口喊人。

“冷不冷?”

“被淋到了吗?”

“等下回家洗个热水澡。”

……

充满烟火气的温情对话甫一飘出,就被湮没在这片氤氲水汽里。

陆初见就站在其中,撑着一把透明伞,身姿亭亭玉立。她的眼睛有点近视,微微眯起,紧盯着校门口成群结队出来的学生们。

片刻间,又有一群人出来。

她瞟到这群人里一个跟陆两两差不多身形的小姑娘,把身上的外套递给身旁的一个男生。

呵,高中生之间的腻歪。

正当她准备移开视线继续落在校门口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冲那群人挥挥手,往她这个方向疾步奔来。

原来是她家陆两两啊。

哦哟,陆两两不会那么有出息了吧?

她望着男生奔跑的背影,心里惋惜没有看清他的正脸。

“姐,你怎么来了?”

陆两两躲在透明伞下,接过陆初见手里的另一把伞,打开后迅速闪身钻进去。两人并肩而行,步调一致地经过一盏又一盏昏黄的路灯。

“舅妈说你今天没带伞。”

陆两两被噎,她问的明明不是这个。她重新措辞:“我说,你怎么回来了?”

“社区里通知党员回来开会。反正来回路费报销,我顺便回来看看你。”陆初见用聊家常的口吻变换聊天话题,“之前让你每天写日记,你在写吗?”

“每天都在写。”

“让你觉得开心的事情多吗?”

“挺多的。”陆两两笑得眼睛弯弯,“我期中考试成绩排在理科第二。奖学金拿了2900块。”

陆初见被这个数额惊到:“这么多!”

“年级前三嘛。学校给了1000块,校友捐赠的育人奖学金给了800块,家长会基金给了500块,还有我们班用班费奖励300块。”陆两两掰着手指头,“加上单科成绩排名第一奖100块,我英语、数学、物理都是第一。”

别看育德中学只是一所普普通通的市重点公立学校,它所在的这座三线小城市经济水平却非常高。拥有市内顶级教育资源的育德中学垄断了本地的生源。而由它培养出来的无数杰出校友,知名企业家现在每年对家乡母校的捐赠都非常可观。

所以,它的奖学金制度也特别感人。

金钱的力量,让她对育德中学充满爱意。

“跟同学相处得怎么样?”这个问题陆初见在电话里问过无数次,可还是想亲耳听陆两两说。

“还不错吧。”陆两两踮起脚,小心避开脚下的水坑,“高三嘛,大家都忙着背书刷题练听力,我周围的同学都挺好。”

“是刚才跟你一起出来的那群人?”

“对啊。”她点头,提起祝贺,“祝贺也在。不过他没伞,跟人拼一件外套,就没过来跟你打招呼,直接回去了。”

陆初见听她这语气不像是有情况,也就暂时不谈,转而说:“那住在表舅舅家,开心吗?”

陆两两蹙眉,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在脑海里不断地措辞,不断地推翻,力求一丝不差地表达她的真实想法:“表舅舅家方方面面都很照顾我,对我很好。但是,我有那么一丢丢的不自在吧。”

她语气不太坚决,因为不确定是不是不应该产生这种想法。

“舅妈每天晚上会给我送一杯热牛奶,顺便问我明天想吃什么。舅舅大概不知道怎么跟小女孩沟通,只会一个劲地问我钱够不够花。甚至,我经常听到他们跟小表弟说,姐姐在复习课本,你不要大声说话。”

她停下脚步,歪着头,隔着雨帘,对上陆初见的视线,一字一句地说:“我感觉,我在打扰表舅舅一家的生活。我在被动接受他们的善意,却不知道怎么去回报。这让我心里有点不踏实。”

压在心口两个多月的话,终于毫无顾忌地被她倾吐出来。她的情绪有点激动,却仍竭力克制:“虽然这么说会让人觉得白眼狼。可是偶尔我会在想,为什么我不能在自己家?你们也会对我这么好,还会更好,可我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不会那么诚惶诚恐,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微:“不过我清楚的,你们做了最好的决定。舅舅、舅妈他们人很好,把我照顾得也很好。”

平日里人头攒动的美食一条街在雨夜中格外寂寥,两边店铺大门紧闭,只有沉默伫立的路灯陪着陆初见听飘散在风里的心事。

陆初见从口袋里伸出手,拨弄着陆两两被雨水打湿而贴着头皮的冰冷头发。她的小妹妹,内心如同她的发丝一样,纤细柔软且敏感。

陆初见几度想开口,最后都以无言告终。

也许是那时候年纪太小,她对徐女士怀二胎的记忆一点都没有。五岁那年,她只感觉徐女士消失了几天,回来后家里就多了一个还没睁开眼睛的小娃娃。她好奇地趴在婴儿床边,摸摸小娃娃的头发,再摸摸小娃娃的脸,喜欢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徐女士在旁边说:“初见,以后要保护妹妹哦。”

她细声细语地应了声“好”。

“我很开心你能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你的想法。但是,对不起啊,两两。”

这些字句飘忽得如同路边树上被雨水打得颤颤巍巍的叶子,下一秒就会支撑不住,从树梢掉落。

她还是没有保护好她的小妹妹。

家里发生的变故多得让人无暇应接,陆两两在她们都不注意的时候悄无声息地长大。

至少在陆两两这个年纪时,她依旧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每天想着怎么躲过爸妈的视线,把陆两两逗哭。

陆两两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抬起头,她已经收拾好所有的心情:“你也不用这么愁眉苦脸觉得没有照顾好我。我已经是我们家最幸福的人了,你们把我保护得很好啊。”

明明陆初见只比她大五岁而已,却已经跟徐女士一起支撑着这个家。

陆两两记得几个月前,陆初见一个人出门,问她干什么去,她只说有点小事。陆两两好奇,偷偷跟在她身后。那天,陆初见去拜访了爸爸那边的许多亲戚,有些站在门口与她寒暄几句。

她站在楼梯拐角,看到站在门口的陆初见攥紧衣角,强迫自己问出声:“叔公,不知道你家能不能借点钱给我家,我外公的治疗费还有点困难。”

她听不见门内的人说了什么,只看到她姐姐面上一阵青一阵红,说了句再见,转身便泪如雨下。

入睡前的QQ群消息——

楚辞有文化:两两同学,晚上接你的漂亮小姐姐是你亲姐吗?

两两得肆:是亲姐。

楚辞有文化:你们长得不太像啊。颜值也就算了,为什么你姐姐身高一米七,而你……

两两得肆: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你大胆说出来。

系统消息:【楚辞有文化】已被群主【严已律人】踢出本群。

严已律人:反派死于话多。

祝贺你:楚辞生得光荣,死得猥琐。

言再不贱贱:两两同学,你姐姐接受姐弟恋吗?你接受喊你斜后桌姐夫吗?

南澄妙想打人:@严已律人,群主,这里还有一个想走的。

3

“你今天怎么跟我一起来食堂吃饭了?”

为了照顾高三学生,学校食堂特地开辟了一个高三用餐区。只不过,座位数量跟高三年级的人数相比,还是僧多粥少。南澄妙端着餐盘,跟陆两两聊天的同时也没耽误寻找空位。人群里,她捕捉到一只手在示意她们过去。

陆两两跟在南澄妙身后,艰难地从人群缝隙里穿过。

“我舅妈昨晚跟我舅舅好像发生了点小摩擦。为了教训舅舅,我舅妈一大早起来拦着我,跟我说中午我们都不回去吃饭。这消息只有我舅舅不知道,他中午一个人回到家,将会面对家里的清锅冷灶。”

“你舅舅、舅妈这么会玩的呀。”

陆两两不置可否。

说话间,两人找到了地方。

顾律己他们正坐着一张六人座的餐桌,还有两个位置空着。见陆两两过来,他拿掉了原本放在凳子上的外套:“坐这儿。”

另一边的楚辞熟络地,带着平时没有的尊敬,招呼南澄妙:“南姐,您坐我旁边。”

“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狗腿?”南澄妙狐疑地打量他,认定,“你有阴谋。”

一腔敬意喂了狗,南澄妙根本不配拥有他的笑。

楚辞悻悻然收回笑脸,转而发送一个直白的鄙视:“我还是去尊敬老罗吧。老罗才是‘一字之师’。”

南澄妙这才恍然大悟,怪他:“你这人一点都不直接,早说清楚呀。”

楚辞对这个强词夺理的女人很生气。

言再钩着楚辞的肩,背出了一首打油诗:“莫生气莫生气,气坏身子又何必。气出病来无人替,你若气死我如意。”

楚辞:“你才气死。”

时间倒退到早上。

高三(7)班的黑板上特地留出一块地方,由班里的学生按照学号顺序负责每天在上面写一句名人名言或者谚语、古诗词……只要能够励志撒鸡汤,说点人生哲理的句子,都可以。

今天轮到南澄妙。

她写在黑板上的句子是这样的:

“糟糕的生活就像强奸,要么享受,要么反抗。”

班级同学被这句话的尺度所震撼,无一不对南澄妙竖起大拇指。

南姐,你牛。

上午第一节语文课上,老罗依照他的习惯提前走进班里。站在讲台前,他摸着下巴的胡楂,对黑板上的“每日一句”细思了几秒钟,拿起粉笔,在全班的瞩目中,对这句话进行了修改:

“糟糕的生活就像强奸,要么忍受,要么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