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她红着脸,声带艰涩:“对不起,我身体不舒服。我没生气,也不喜欢老被人说我生气了。我先回家了。”

后来几天。

言再跟南澄妙两个人过着如坐针毡的日子,特别是言再,更是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3

直到11月,下了几场秋雨,学校里的绿植看上去都萧瑟了些许。

班级里已经出现好几例感冒患者。一天之间早晚温差挺大,早上凉意沁脾,中午又能热得冒汗,添衣不及时就很容易中招。

而这种时候,陆两两很争气地中暑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是不是中暑。

中午不到一点,陆两两吃完饭慢慢散步准备回班级。只是,她总感觉有点不舒服,说不出是哪里难受。她抬头看了看高挂在天幕上的大太阳,也没被什么乌云遮挡啊,为什么她觉得光线有点暗下来了?陆两两噘着嘴,渐渐地开始扶着走廊上的栏杆。

在看到迎面向她走来的那个双手插兜、气质清冷,正准备与她擦肩而过的挺拔身影,陆两两果断地拉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顾律己,我不是在碰瓷。虽然我从没有昏倒过,但现在我觉得我快晕了。我眼前发黑,腿在发软,全身没力气。”她越来越难受,泪眼盈盈地看着已经变得模糊的少年,“你能不能送我去医务室?”

她脸色惨淡如白纸,眼睛开始失去焦距,泪水一滴一滴地从眼眶里滑落,似乎敲打在顾律己的心头。他有一瞬间的慌乱,手却不自觉地上前扶住要倒地的陆两两。

天旋地转,少年打横抱起了她,朝与教学楼隔着一条路的另一个办公楼区飞奔。

“陆两两,我们和好了吗?”顾律己双手交叉在胸前,逆着光盛气凌人。

“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

他靠近几步:“所以,你为什么生我的气?”

医务室里,校医给陆两两挂上点滴就出去了。

因为上课而变得宁静的校园,半开着的窗户吹进来的微风,扬起又垂落的白色窗帘,落在窗前的小块耀眼阳光,不大不小的房间里充斥着的消毒水味,此刻都安抚着她的情绪。

面前的俊朗少年,一眨不眨地用一种逼迫的姿态俯视她,似乎一定要等到答案。

陆两两扬起恢复正常血色的脸,装着秋后算账的架势:“因为我以为你喜欢我,纠结了半天要怎么不让你伤心地拒绝你,然后发现你其实是在开玩笑。那我不要面子的啊。”

她说了些话,但又藏了些话。

真真假假,保护着那个始终要面子的陆两两。

心虚得不敢看对方的陆两两,错过了顾律己的笑容微顿,没发觉他眼睛里原本因为和好而明亮的神采重新暗淡下来。

他把解释都咽下去,若无其事地假装不满,两只手捏着她的腮帮子:“你为什么还准备拒绝我?陆两两你是不是傻?你就应该别管我是不是在玩游戏,一口答应下来,我肯定舍不得让你丢面子。将错就错,说不定现在你收获了一个男朋友。”

“我不!”她口齿不清,但仍旧慷慨激昂,“我们社会主义接班人要断情绝爱,好好学习,报效祖国,建设国家。”

可是陆两两,那天我抽到的是大冒险,是要跟喜欢的人表白。

我很认真地在喜欢你。

我也要面子的啊。

人倒霉的时候,连生病都是赶场子进行的。第二天,陆两两得了一场重感冒。

她睡得晕晕乎乎,等表舅妈从学校上完课回来,发现她还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烧出两团高原红。吓得表舅妈赶紧打电话叫来附近诊所的医生,直接在她房间往她还留着针孔的右手背上重新扎进一针。

挂完两瓶水,陆两两也从昏沉中苏醒过来,表舅妈出去准备晚饭。

手机屏幕上有许多个未接来电,徐女士的、陆初见的、南澄妙的,还有顾律己的。

她缩在被子里,像个不愿意露出头的小乌龟,把手机放到枕边,然后给徐女士弹了一个视频过去。

“两两啊,你吃饭了没?”看样子,徐女士是在病房里。

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那边的视频窗口就切换了方向,后置摄像头里出现了一张靠在病床上的疲乏苍老的面孔。

是她的外公。

病痛的长期折磨,让他面容瘦削,眼神混浊。

因为辅助治疗,他的气管刚被切开过,所以他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口型问:“阿肆,感冒好点了吗?”

徐女士怕她看不懂,又帮忙转达了一遍。

陆两两的小名叫阿肆,现在全家也只有外公还这么叫她了。

“外公。”她声音软软糯糯,蕴藏着江南水乡的娇柔,乖巧得想让人摸摸她的小脑袋,“我没事啦,退烧了,再吃点药感冒就好了。”

“那就好,阿肆要照顾好自己,别让我们担心。”外公的眼眸里泛着温柔慈祥的微弱光芒,描画着屏幕里的小女孩。

“好。”

陆两两克制着,没有哽咽出来。

视频里的外公,精神已经有些不好,连说话都有点费力。

徐女士让他躺下休息,帮他把病床摇平整。

外公仍坚持讲完:“阿肆,过段时间,我们就可以回家了。你要乖乖的。”

“回家”这两个字太动听,陆两两的眼眶被泪水浸满。

“嗯,你们要早点回来。”

陆两两移开手机,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不住地滑落,隐入发间。

她的外公年少丧父,母亲改嫁,他一个人守着破旧的木瓦房艰难成长,做学徒做帮工,起早贪黑才挣出一份微薄家业。后来娶妻生女,看着女儿步入婚姻殿堂,他以为生活从此幸福,却又遭逢妻子突发急症病故。

他消沉了很久才慢慢走出来,闲时听着妻子生前最喜欢的越剧《桑园访妻》,嘬几口最爱的小酒,喝完之后,笑自己还是一个劳碌命,站起身继续奔波于生计。

他头发尚未花白,去年不过六十五岁的他,衣着整齐得体,是一副健康的田家翁模样。现在却骨瘦如柴,如一截灰败的枯木,失去生活的斗志。

还有什么,比这更悲哀。

一想到这里,陆两两的心就疼到发颤。

过了良久,视频窗口才重新对向徐女士,她走出病房,来到楼层的安全通道口。

“你再哭眼睛都肿得跟被蜜蜂蜇过一样,难看死了。”徐女士一脸嫌弃。

陆两两声音呜咽:“我想你们了。”

“你外公刚才不是说了吗,再过段时间,我们就回去了。外公这里你不要多想,高三是关键时刻,不要分心。”她顿了顿,“不要哭了,等下你舅妈听见了,还以为你在她家住得委屈呢。”

“没有,舅妈对我很好。”陆两两被徐女士唬得停住了泪,她弱弱地强调了一句,“可我就是想你们啊。”

“乖啊两两,外公这个疗程做完了,我们就马上回去。”

徐女士一下子情绪失控,最后几个字的发音都变得荒腔走板。

偌大一个帝都城,街道是陌生的,口音是陌生的,就连汽车牌照前面的京字都让她不习惯。她害怕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害怕每次去医生办公室问她爸的病情,害怕在治疗方案上做的每个决定。

她也想女儿,想回家。

4

陆两两顶着一双核桃眼,在餐厅沉默地吃完饭。

表舅妈没说什么,轻轻叹口气,怜爱地在她头顶上摸了几下。

是不是每个当了妈妈的人,就会自动拥有让别人感觉温暖的技能?

所以陆两两发皱的心房,瞬间就能被熨烫妥帖。

她吸了吸鼻子,鼓起勇气抱着表舅妈:“舅妈,谢谢你。”说完,就一溜小跑回了房间。

可能家庭的变故还是带给了她一些性格上的改变。

比如瑟缩、不自信、不敢表达、不敢要求。

她知道自己有这些毛病,正在努力改变,想变成更优秀的人。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陆两两侧着身,呆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难得地可以从夜以继日的学习中抽出一天的休息时间,这种什么事情都不做的感觉很舒服,除了还有一些不踏实。

她找了“没去学校不知道作业,以及我是个病人就该休息”的理由来安慰自己,几秒钟后,却又起身用手机播放了VOA英语每日听力选段。

英语老师说过,平时有事没事可以放英语听力,尽可能多地营造出一种语言环境,听多了你可能会在某个时刻顿悟英语。

不管这句话是不是正确的,至少看似提升英语能力的方法现在能让她稍微减缓懈怠的罪恶感。

手机里的声音被打断,接连传出几声振动。她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变,探出左手摸索手机的下落,看看是谁发来的微信。

“我在你舅妈家楼下的河堤上。”

“你下来。”

“给你送试卷来了。开不开心?”

顾律己的第三条信息,让陆两两自欺欺人地扔掉手机,把头埋进被子里。

她刚做好心理建设,想度过没有学习的一天!

顾律己,你熊得。她开心得想打人。

可还能怎么办?

陆两两只有认命地下楼。

今晚的月亮藏在淡淡的云层后面,洒下含蓄的微光,地面上笼着一层薄雾,朦胧得看不真切。

舅妈家出门右转,就是一个小河堤。河面上的风一年四季不间断地吹刮而来,夏天自然凉爽,到了冬天却比别的地方冷一些。陆两两紧了紧外套的领口,向站在那里的一道颀长身影走去。

少年站在路灯下,昏黄的灯光自他头顶倾泻而下,在冷夜里像是镀了一层温柔的圣光。

陆两两想,童话故事里,神明在主角生死存亡之间现世救助,大概就是这样子的出场模式。

“冷吗?”顾律己走近,身形盖过了小小一只的陆两两,也挡住了来自身后的风。

陆两两摇头,已经及肩的头发随着她晃头的频率,柔软地舞动着。

她穿着珊瑚绒的睡衣套装,出门前还套了件太空棉外套。走出楼道的时候,她只是觉得脖子有点灌风,现在倒是真的一点都没觉得冷。

顾律己看着她过冬一样的装备,放下心。他继续问:“晚上吃药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