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悉数罗列她所知的名字,李贤知道,她是真的把他视作唯一可托付之人。
李贤低头,腕上的伤口愈合,结痂的伤痕呈现一环褐色,节骨分明的手指触碰于上,耳侧骤然响起她的声音,“我关心。”“不愿你受这般苦楚。”“景谦,快起来。”
起来?他还站得起来吗?
他再次抬首望月。
清辉之下,过去千万重枷锁铸就铁链。
他向来所求,必要竭尽全力去做,付出多少代价也不会吝啬。
已有一抹明霞照见无底深渊,怎敢让她黯淡?
张良又如何?
命运轨迹又如何?
倘若他偏偏不愿意放手?
稀疏的影子不住地晃动,落在室内。
阿枝亲自端来汤瓮,她没有开口,但也算在无声地告诉李贤,这是谁送来的。
李贤看到这汤,不由问:“她是何意?”
“李大人。”阿枝在这事情上面还是保持了缄口,“大人自己做的事情尚且做不到诚心而告,何求公主对您剖开真心?”
“这么久。沈姑娘不与我谈起蜀地之事,你还是不肯信我,并非是在下让吕泽入军中。”
阿枝姓沈。
阿枝侧身,月季花影在她坚毅的美目一扫一晃,语句如此,却没有太多埋怨,大抵是在说一件旧事。
“大人身为咸阳专使。何故要在大婚之日强人所难?”
李贤有口难辨,“我予沈姑娘看过,吕泽入军的信印真不是我所携之印。姑娘不信我,我无从辩驳。姑娘心有不解,为何不与吕泽当日在古霞口把经过说清?”
阿枝长呼一气,凝目有泪。
“两年前的事了,我与他对面无言,无处谈起。”
“有些事过了便过了,后面说清楚了也不是当初。等到哪一天大人与我感同身受的时候,大人怕就理解了。”
她说完,把汤往案上一搁,合门离开。
月色之下,唯有月季花与月亮相零星的又是谁与谁?
李贤端起手边的汤瓮,看见灯火下自己的孤寒倒影。
——
许栀看到了很多人,这是她最渴望能看到的,属于战国时期秦国的其乐融融。
嬴政光是站在那里,已然显露出他的龙章之姿,腰侧太阿长剑彰显着无可比拟的王者之气,跽坐于中台,无人可见他的神情。
李斯依旧套身深黑色官服,比之前在咸阳时不同的唯有多披了个大氅,这几月不见,他下颚留了些胡茬,不减风骨,颇有些沈腰潘鬓之美。
先前,她一问王绾,才知他又留守咸阳。
此举无疑显露出王绾日后会成为右丞相的种种迹象。
她本想把张良举荐到御史大夫处,他们气质相似,该是能够融洽相处。如今来看,只好暂时作罢。
嬴政看到下殿那抹亮色,赤色衣裙在黑夜与朝服之间尤为显眼,好似大红色的鲤鱼游曳在水草丛生的潭水之中。
他方听了不少赵迁在狱中所言,有些不乐,见到她那璀璨夺目的笑容,嬴政盛满寒冰的眼睛终于松动不少。
几月不见,他发现女儿五官长开了许多,一双杏目越像她母妃,眼瞳则黑亮有神,如他。
“荷华拜见父王。”
嬴政从高台下来,像幼时那样执了她的手,但并没有马上让她坐到郑璃的身侧。
嬴政悉数知晓她离开古霞口所发生的一切,从他到邯郸以来到现在,他不曾开口责问她什么。
“荷华在邯郸可有什么见闻?”嬴政道。
许栀从容笑道:“父王,荷华居邯郸一月且观能人奸臣,皆有瑕疵。”
“是何瑕疵?”
“荷华之视浅薄,唯空空而谈,言之不尽,请父王恕罪。”
“直言便可。”
许栀续言:
“能者不能居事而制权,奸臣扰乱视听弄权害国。贤者不堪其位,达者去国牟利。这是赵国臣僚之祸。譬如荷华所见邯郸令放显贵,李牧遭迫杀,龙台宫前韩仓腹背之箭。”
嬴政下坐一着高级官服的白发长须老者,捋须而笑:“公主之见举例所见如何是空谈,不想公主年轻竟言中通达法之术论。”
许栀没有见过此人,只听李斯笑道:“国尉,你且让荷华公主说完。”
这精瘦颇有些精干的白发老者,居然就是李斯口中的话唠尉缭——秦国国尉。
就是这个老头儿,不愿为秦王效劳,然后跑了,还对外宣传“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