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兵相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陈太初似回到了万人争杀的沙场,马蹄声,吆喝声,女人的哭喊声,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和他耳中的一种震动渐渐吻合起节奏,慢慢重叠,又弱化成虚无的背景,好像只是悬挂在那里若有若无。往日那对敌前的暴虐杀戮欲望,却不曾再浮现。
渐渐变强的,是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潺潺的水流声,刚归巢的飞鸟又从林中展翅的声音,还有小鱼注视在他背上的焦灼目光,一层层,一重重,从无形变有形,无比清晰,无比有力。
陈太初从未这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和这个世界亲密无间起来,合成了一体,他是这山林的一部分,清风的一部分,流水的一部分,既微不足道,又重若泰山。他又似乎已变成了气流、飞鸟、空中飘落的叶片,俯瞰着陌生又熟悉无比的自己,眉眼冷峻,薄唇紧抿,上身微微前斜,束发的红色发带被劲风拉得几乎笔直,他冲在最前面,冷静地拨开飞向自己的箭矢,目光认准了来者队伍中的身穿黑色甲胄,头戴红缨毡盔的一个副将。
时间也变得缓慢起来,一切都好像被无限拉长了。来者手中挥舞着的金瓜锤,像一个孩童举着糖人玩具。薄长的砍刀在黄昏的山林中闪出的寒光,并不能激发他的血性,微不足道地只是闪过而已。
陈太初看着自己手中的剑,从那绵软缓慢的金瓜锤中如闪电一样突破,剑身划破皮肤,割破血管,和骨头发出碰撞的声音,一切缓慢得像静止了下来,却又瞬间结束。
几百人在密林中厮杀起来,兵器相击声,马嘶鸣的声音,四处逃散的西夏士兵,惊恐的目光,昏暗光鲜下依然夺目的殷红献血。他身在其中,又神在其外。忽然,他明白了穆辛夷先前说过的魂游天外的感觉,他旁观着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一切。
他冲杀在敌军之中,却又回到了柳絮飞扬的秦州羽子坑。
一双晶亮大眼眯了起来,弯成了月牙儿,一只软糯小手捂住他的嘴:“陈太初,糖口水,哈哈哈。”他一颗心也被那软糯小手捂住了,温热的。
两双光着的小脚丫在井边不停踩着水,他跑开去追滚远了的西瓜。“陈太初追瓜——我追你——哈哈哈”。清脆的笑声后是“啊——”的一声,他转过头,她滑倒在地上笑得更厉害了,还在泥地里滚了一滚。他想去和她一起肆无忌惮地在泥泞中滚一滚笑一笑。
他在编那只小鱼,竹篾划伤了手指。她却大哭了起来:“我不要鱼了——”他想去摸摸她软软的发。
“来,小鱼,你也躲进来。”他在纱帐里招手,刚刚睡过午觉的她,打了个哈欠,大眼里带着水汽,摇摇晃晃地走近他。他想让他们停下来,却眼睁睁看着他们格格笑着转着圈。他将纱帐绕过她,再绕过自己,一切都变得特别好看,雾蒙蒙的,她的眼睛也像蒙上雾……
“太初,好看。”她伸手撩起纱帐的一端,又绕过自己,再绕过他。
他被娘抱在怀里,喘着气,茫然无助地看着脸色青紫的她。爹爹不停在按压她的胸口,给她度气。她的阿姊像个疯子一样在打大哥,她娘蹲在爹爹身边哭。他看见另一个她,很着急地在安慰娘怀里的自己:“不怪你,陈太初,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好。”
她醒了,还是原来那样,吃糖一把塞,大眼晶晶亮,大声喊着“陈太初——”。一年后,还是那样。
他是说了,他要照顾永远留在三四岁孩童的她一辈子。然后他离开了秦州,看着她在车后面追赶着,大哭着喊着“陈太初——我的陈太初——”
有一天,他突然明白过来,她永远被留在了三四岁,是因为他的错,是他的错。他却丢下了她。他成夜地睡不着,终于骑上他的小马“小鱼”,他要回秦州。
爹爹把他从小马上拎下来,扔在娘怀里:“你说过你要当个将军的,明日就开始。”
那夜,娘抱着他哭得厉害:“是意外,不怪你,不怪你。爹娘已经把元初留给她们了。不是你的错——”
他把他的小马送给了阿予,每日在练武场,摔打滚爬。可他不记得他为什么要做个将军,一定是因为想成为爹爹那样了不起的人。
不知哪一天开始,他终于又能睡着了,因为他忘记了,但他还是陈太初。
直到苏昕离世。
“不怪你,太初,是意外,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赵栩这么告诉他,他说是他的错。
似曾相识的话,似曾相识的事。他连多一刻也不能再等,胸口有什么要刺穿他。他千里追逐,不眠不休,可程之才死的时候,他胸口的疼痛没有丝毫减轻,越来越重。
他曾在山中静思,生死,爱恨,一瞬间的对错,究竟因何产生,因何消逝。他寄情于道,有所悟,却有更多疑惑。因那些微的所悟,他心甘情愿背负一切他觉得应该背负的。那些重,于他不再是重。结亲,官职,都微不足道,他能做,他想做,他就去做。
然后他远涉千里,去了兴庆府,找到了经年不见的她。
“因为你是我的陈太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