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娘啊,你做得很对,做得很好。那男子站起身,拿起那柄有血的鱼叉,蹲下身塞回她手中。她记得,记得无比清晰。
在那颜色被血液染暗了田地里,杀死那六个畜生的人,说着真心赞赏她的话的人,原来是阮玉郎。前世在田地里替她披上外衫的男子,竟然是阮玉郎。后来到她身边一直陪着他的晚诗和晚词,也是阮玉郎送到她身边的。那块飞凤玉璜,并不是阮玉真给爹爹的,是阮玉郎给的,他要娶她为妻,被爹娘婉拒后,他并没勃然大怒,反而将玉璜和他的人留在了王家,留给了她。
那时候的阮玉郎,也是杀人不眨眼,也是随心所欲。和现在的他,有何不同?
九娘心中空荡荡的,她遇到的平生强敌,害死阿昕的罪魁祸首,竟然是她前世的救命恩人?究竟是恩还是仇?害死阿昕的玉璜,是她前世种下的因。她重生而来又是哪里的因?难道阮玉郎当年救了她就是为了种下今生和她为敌的果?
赵栩弯腰轻声道:“就要五更天了,你还想知道什么?都问个清楚。”
九娘从恍惚迷惑中醒悟过来,看着阮婆婆,柔声问道:“婆婆,你可方便说几句你的妹妹?我表舅母的娘亲姓童,她为何要远嫁青神又没同你来往?还有,郭家的人都去哪里了?”
她自小就没有外家,也听过其他房里嘴碎的婶婶们悄悄议论,说娘亲其实并不是明媒正娶的嫡长媳。她一直相信爹爹说的,外家是京中世家,只是断绝了往来而已。
阮婆婆侧耳听着九娘的问话,想了想,轻声道“阿桐啊,她最是胆小怕事的性子,又体贴人,脾气也好,什么都想着旁人,不肯麻烦别人,再委屈都自己受着——”
九娘无意识地点点头,抿唇想笑,又忍着泪。这是她前世的娘亲!眼里只有爹爹和她两个人的娘亲!
“我表哥被害死后,王方也下了狱。幸亏玉真警醒,把那些文书和私库的账本信印都偷偷送到了我们手里。那时候我才知道,我这最柔顺不过的幼妹犯起犟来什么也不管的。”阮婆婆面上浮现一抹宠溺又无奈的苦笑,话匣子打开似乎就关不拢:“她日日去大理寺探监,哪里进得去?王方一出狱,带她去吃了两个鳝鱼包子,还是阿桐付的钱!她就哭着喊着要嫁给他。”语气中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九娘轻声闷笑了起来,声音有些堵:“白吃两个包子还骗到一个娘子,真是划算。”
阮婆婆摇了摇头,苦笑道:“可不是!唉,王方的人品相貌出身,自然也配得起阿桐。再后来,我夫君和孟山定约好起事。为防万一,我们把东西都交给了她们夫妻两个,让他们带回青神去藏好。谁知真的出了事。阮家完了,郭家是我母族,自然也被牵连了。我带着玉郎和表哥的一些旧部,东躲西藏,又怕牵连她们。直到玉郎渐渐大了——”
屋内静了下来。赵栩垂眸看着蹲在阮婆婆跟前的九娘,素纱幞头束起了一头秀发,露出一片后颈,此时无力垂落着,带着极细微的颤抖。
被一个人的魂灵纠缠住,忧她之忧,伤她之伤,痛她之痛,阿妧才是更苦的那个人呐。
风卷浮云,淡月烟笼。打更人又走了一个来回。临近五更天,金水门鼓楼上的鼓声响了,开城门的声音在瑶华宫里听得很清楚。因宫禁,往日一早聚集门边的各色摊贩都挪了地方,这一片依旧静悄悄的。
张子厚在廊下思绪万千,屋里的声音细碎,听不太清晰。不知道为何他突然想起每天的这时候,汴京城待屠宰的猪应该被赶进城来,往修义坊去了。若是那些猪知道走到路尽头就是死,还不会老老实实被赶猪的人赶着穿过街市呢?他无缘无故,又想起了壩子桥的生鱼行,城东的蟹行,对于这些活物而言,人大概就是主宰吧。
谁又会关心蝼蚁蜉蝣之类的生死离愁?它们的一生,微不足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万民又何尝不也是以万物为刍狗?连着人对人,又何尝不是?
可老天爷再不仁,还是对她手下留情了吧。
张子厚仰头看着对面天际隐隐初露的鱼肚白,暗青色墨黑色的云层层挂在宫檐上方,远处大内的飞檐翘角隐隐露出轻盈的轮廓。总要想办法说服燕王一搏,明日休沐,今夜枢密院恐怕就会收到秦凤路军情报告。若要和阮玉郎那样的对手讲规矩,只能任人宰割。今日上朝的官员应该都已经出门了,不知道苏瞻、陈青这夜有没有睡。
零零碎碎的各种念头,如天边层云一样开始翻滚不已。
屋内九娘已经说完了阮玉郎的种种计策,看着面色苍白的老小,柔声道:“有仇报仇,有冤伸冤,他已经害死了官家和崇王,却仍不肯罢休,要将大赵江山和黎民百姓置于西夏铁骑之下,家恨何以要用国仇来泄愤?又何至于要万千军民来陪葬?他没了爹爹娘亲可怜,那千万百姓战火中妻离子散,又要恨谁?是不是应该转头恨在大郎身上?婆婆和大郎若觉得他没错,就当我只是陪了你们一会儿 。若是不愿意他祸国殃民,遗臭万年,就请告诉殿下他的藏身之处。殿下绝不伤他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