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何故扰人心

听南 诀别词 9352 字 19天前

“你之前不是说你奶奶身体不太好吗?一年就这么一次,你要去看看她。”

“那你怎么办啊?”

徐秉然好气又好笑:“什么怎么办?夏听南,我是个成年人,只是一个人过年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夏听南也不好强求,而且她的确挺想回去看看奶奶的,奶奶也想她了。

然而到了除夕的那天晚上,夏听南就没放下过手机,想到徐秉然一个人在家里,她总觉得心里十分愧疚心慌,于是不停给他发语音。

“哎,你看春晚了没有,那个小品好搞笑。”

“徐秉然,刚刚那个女明星你看到没有,她好瘦啊。”

“刚刚那首歌是我平常最爱听的,居然上春晚了!”

今年徐秉然的新年祝福来得很准时,而且夏听南的每一条消息他都认真回复,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受到过去发生的各种事情的影响。

但夏听南还是不放心,于是大年初一,她和父母知会了一声,就一个人背了个包坐车回了家。

原本是想给徐秉然一个惊喜,结果倒成了惊吓。

楼道里的灯泡不太好了,光有些发黄,经常接触不良地忽闪忽闪。

徐秉然晚上从超市回来,摸着黑上楼,正要开家门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

“哎……”

即使徐秉然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此时此刻还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夏听南抱着腿坐在徐家门口,哭丧着脸道:“徐秉然,我都等了你两个小时了……”

太倒霉了。

她兴致勃勃地上楼,兴致勃勃地敲徐秉然的门,没反应,她就想先回自己家。

她摸了摸左边裤兜,没有,掏了掏右边裤兜,还是没有,上下左右里里外外翻了一遍,就是没有。

谁能想到她什么都带回来了,手机、充电器、充电宝、电动牙刷以及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没有一个被落下,偏偏落下了家门钥匙。

徐秉然把夏听南从地上拉起来,摸着她的手,一片冰凉。他把自己脖子上的卡其色围巾摘下来,一圈一圈地裹在夏听南的脖子上。流苏让她痒得发出一声笑,徐秉然用手背贴了贴她的脸,冰凉冰凉的。

夏听南半张脸都埋在了围巾里,鼻尖白里透红。

徐秉然压着火气问:“你怎么不给我发消息?”

夏听南打了个喷嚏,苦笑道:“我手机没电了。”

“充电宝呢?”

“也没电了……”

“那你不会先去其他邻居家里吗?”

夏听南不吱声了。

徐秉然的嘴紧抿着,眉头皱得很紧,能看出心情不太美好。

他快速打开门,把手里的袋子丢在玄关,拉着夏听南快步往房间里走。

房间里很温暖,阳台的门开了一点缝,空气是流通的,偶有一丝凉风,但徐秉然觉得他现在就喘不过气了。

他们都没有冬天开热空调的习惯。

原本徐秉然是有的,但夏听南每次冬天来都嫌他房间闷,说自己喘不过气,一开始徐秉然还当作没听见,但看到夏听南闷得整张脸通红,他最后还是无奈地关上空调,给夏听南开窗透气。

到后来,徐秉然也逐渐变得不爱开热空调了。

“进去,马上洗个热水澡。”他急促地推着她。

夏听南扒着门,说:“等一下,让我先把衣服脱在外面。”

徐秉然先进到卫生间,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把墙上的小窗关紧,然后开始放热水,确保夏听南一会儿一进来就能冲热水澡。

弄好后,他走出去,看到夏听南已经把羽绒服和毛衣都脱下来丢在他的床上,身上是一件修身的灰色短袖,什么印花都没有,是当打底穿的。

“好冷好冷!”夏听南缩着脖子不停扭动着,然后打开书包打算找换洗的衣服。

徐秉然对于她先脱衣服再找衣服的行为感到不理解,说:“你先进去洗,我帮你找。”

“好!”夏听南手疾眼快,把干净的内衣内裤抓在手里带进浴室,模糊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帮我找一件厚的。”

听到浴室里传出淋浴的声音,徐秉然打开夏听南的书包开始翻。

她的书包和她的衣柜一样混乱,没有一点分类的概念,所有东西都一股脑地堆着。徐秉然找了一下,发现她根本没带什么冬天的衣服,也没有睡衣,只有压在底下的几件短袖。

他的目光从包中一处略过,停住。

徐秉然动作很快地把书包拉链又拉上了。

他走过去敲了敲卫生间的门,问道:“你只带了短袖?”

夏听南的声音和水声一起响起:“长袖没有吗?要不然你翻去我房间拿一下!”

徐秉然揉了揉眉心,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夏听南。他倒是想翻过去拿,那也得夏听南房间的窗户没锁上。出于安全考虑,夏妈妈在离开家之前把所有门窗都上了锁,没有给小偷留一点机会,也没有给徐秉然和夏听南留一点机会。

最后,徐秉然从自己的衣柜里找出干净的长袖长裤给夏听南。

不过对夏听南来说实在太大,她穿起来的样子很滑稽。

徐秉然坐在床上,看到夏听南歪歪扭扭地走到他面前,拉住了她。

夏听南晃了晃,然后停在他身前。

他像小时候照顾夏听南一样,认真地把她的袖口折了上去。看着夏听南的手露了出来,他摸了一下,温温的,是刚洗完澡的潮湿。

“衣服好大。”夏听南收回手扯衣服,然后用力把裤子上的腰带系紧,“你也没有厚的睡衣吗?”

徐秉然抬头对她说:“没有。”

他并不是很怕冷,一年四季的睡衣都是短袖配运动裤。

“好吧。”她浑身舒畅地扑到徐秉然床上,滚进他的被子里,“太舒服了,我都不想出来了。”

徐秉然扭身看她:“你洗了半个小时。”

“放心,还有热水。”

“冷不冷?”

“正好。”

“明天想去哪里玩?”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回来,好像他什么都知道。

夏听南想了想,说:“看日出?”

他们的日出之行被耽搁了整整半年,终于在此时得到了兑现。

早上,夏听南被徐秉然从床上拖了起来。

前一晚,徐秉然让她睡在床上,自己打了地铺。担心夏听南睡觉会着凉,徐秉然还是开了空调,然而睡到半夜两个人都觉得太闷了,干脆又关了,幸亏房间里依旧暖和,两个人都睡了一个好觉。

外面黑蒙蒙的一片,他们四点就起床,趁着天还没亮,一路紧赶慢赶地爬上了山。两个人呼出的气在空中凝成一团白色,又消散不见。

等他们爬上了山顶,天空已经隐隐地泛起了光,地平线的红与头顶的黑互相渲染着,形成了难以形容的光辉。

山上人烟稀少,每一棵植被上都挂着晨露。夏听南看着远处冉冉升起的太阳,让徐秉然帮她拍照片,徐秉然当然没有拒绝。

她蹲在草丛中朝镜头笑,笑得比身后初升的太阳还好看。

徐秉然举着手机,忍不住问道:“你要拍这一堆草吗?”

夏听南瞪着他,又慢慢站起身。

最后他们也没拍几张照片,因为日出太美,所以夏听南在看日出,而徐秉然在看夏听南。

夏听南长大了,卸去稚嫩的外衣,逐渐显现出与以往不同的色彩,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不再黏他。

她好像在身体力行地告诉他,她不再是会缠着他的小孩子。但徐秉然反而希望她不要长大,至少不要这么快长大,因为长大意味着烦恼,也意味着他们总有一天会不再这么亲密。

他很清楚夏听南的许多烦恼源自他,夏听南不会为学业烦恼,也不会为身材烦恼,但她会为徐秉然的沉闷而烦恼。

徐秉然有的时候会想自己会不会成为夏听南的负担,因为夏听南比他做得还好,明明可以和朋友出去玩的时候,她选择留下陪他聊天给他解闷,明明可以在老家过一个好年,她却不声不响地回来。

表面看起来好像是夏听南黏着他,需要他的陪伴,实际上徐秉然心里明白,是夏听南在找理由陪他。

以一种直白且贴心的方式。

这是徐秉然在经年中见证的夏听南式温柔。

如果可以,他希望夏听南能一直在身边,感受她的喜怒哀乐,因为她总是欢乐更多,充满感染力,而她的其他情绪他也愿意全盘接受。

但事实上,他并不能这么做,因为夏听南的感情太纯粹,而他的又太肮脏。每每注视着对方,他都在想:夏听南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在想什么?

他在想夏听南到底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拥有柔软的脸颊、光滑的肌肤、甜蜜的嗓音,以及摄人心魄的眼睛。

青春期的荷尔蒙冲撞着他的心,他一边躲避,一边忍不住靠近,希望夏听南变成一汪池水浇灭他冒着火的心。然而夏听南却是催化剂,只会让它磅礴。

夏听南总是带着熟悉的笑,用最清楚的咬字喊着“徐秉然”,用最信任的目光看着他,靠近他,拥抱他。

她的手指会在他的鼻梁划过。

而徐秉然心里希望的却不是鼻梁,至少不只是鼻梁,可以是锁骨,可以是胸膛,可以是小腹,可以是他身上的任何一处,只要她愿意。

彷徨与渴望化作沉闷的言语,他喜欢叫她“听南”,却很少这样叫她。他包藏私心,仿佛这样他就拥有了两个她,一个现实里大家的夏听南,一个心里的只属于他的听南。

如果有平行世界,他希望至少有一个世界中,他有美满的家庭,除此之外,还要有一个夏听南,她可以是他的任何人,甚至可以是他的亲妹妹,只要她在他的旁边,他想他可以接受。

然而在数千万个世界中,在这个平凡的世界中,他只是被洪流碾压的蝼蚁,失去一个又一个他爱的人。

毫无办法,颓然又无力。

徐秉然不想再失去夏听南,又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挽留,如今的他一无所有,空有一腔抱负。他不仅代表他自己,还代表着死去的父亲,他不能徘徊不前,他必须离开舒适圈,离开有夏听南的地方,去打他应该打的仗,去成为他应该成为的人。

山风轻轻地吹,夏听南顶着日出的光辉,问他在想什么。

他说:“你头发乱了。”

夏听南自己拨了拨头发,发丝在光辉里泛着红,像一把利刃向他袭来。

徐秉然静静地看着她:“如果两年见不到我的话,你会想我吗?”

夏听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当然会啊。”

“不要食言。”

他们坐着环城公交车回了家,起点就是终点,终点又是新的起点,一切看起来还是充满希望的样子。

太阳遵循着自然规律进行着昼夜更替,不随一切主观意识发生改变,时间狂野地流逝。

温暖又无情。

那时候,夏听南也没想到徐秉然说两年,就真的是两年。

她以为的如果并不是如果,而是现实。

分明他之前说大二才开始忙,结果大一的暑假也只回来一个星期就走了,只来得及陪夏听南去新开的水上乐园玩了一趟。

事实上,夏听南的水性并不好,上一次游泳可以追溯到小学,徐秉然去游泳的时候她非要跟过去。

隐约记得那天是个阴天,路上的行人没有打伞,也没有举着手遮遮掩掩地防紫外线,都带着笑自在地走着,好像阴天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天气。

夏听南很兴奋地走在徐秉然身边,但他对带夏听南一起来游泳这件事并不是很高兴,甚至有些烦,因为他还得分神看着她。

夏听南拉他的衣角,一下、两下、三下……

小小的徐秉然终于转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问道:“干什么?”

夏听南小声说:“我没游泳衣。”

“那你跟过来干什么?”

“我在家里无聊……”

徐秉然深吸了一口气,转回去拉住她的手臂,带她进了游泳馆附近的小卖部,随手找了一件儿童泳衣给她。

但夏听南不喜欢,非要选和他一样的。

徐秉然僵着脸告诉她男生穿的和女生穿的是不一样的,夏听南皱着眉头听了半天才接受。

进了泳池之后,夏听南就跟玩具拧上了发条,在浅水区到处跑,后来嫌浅水区无聊,就想去深水区。

徐秉然当然不同意,于是她就趁他不注意偷偷地跑过去,最后却因为脚抽筋在挣扎中呛了好几口水。

徐秉然发现夏听南不见的那瞬间,他心跳都停了停,幸亏深水区有很多大人,看到夏听南在挣扎就立刻把她捞了上来,否则她哪里还能好好地在这儿给徐秉然添乱。

那天,年幼的徐秉然从头到尾都很心累,还有一些说不出的心慌,回家的路上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夏听南。

而夏听南也很心累,她觉得水是很可怕的东西,从此以后能不去有水的地方就不去,就连中考体育都没有选择据说“飘都可以满分”的游泳。

不过这一次在水上乐园,夏听南总算克服了小时候的阴影,他们两个都很开心,在徐秉然的帮助下,她已经可以做到在水里狗爬,虽然姿势很难看,但至少也算是会游泳,不至于落水淹死。

之后的时间里,徐秉然都没和夏听南见过面,几乎每回的假期都撞上大型活动。警校里的学生在这种时候被安排去参与安保维稳工作已经是惯例,虽然的确可以积累经验,加强凝聚力,但根本没有休息可言。

那段时间大家连课都不用上,为了做好活动前期工作,他们巡逻站岗,检查消防设施,查娱乐场所,每天栉风沐雨、早出晚归。但这还不算累,活动举办当天是最累的,全天执勤,一天下来衣服都是湿的,腿都不像是自己的,十分辛苦。

每到这种时候,徐秉然就会尤其想念夏听南。

他中间不是没有抽空请假回去过,但偏偏那几天夏妈妈破天荒地空出假期和夏听南出去旅游了一趟,于是他只来得及和夏爸爸见一面就再次离开,只留下一些伴手礼在夏家。

后来有一次,他专门通知夏听南,说自己要回去,那一次夏听南看到了消息,信誓旦旦地说要去接机,结果是他这边出了急事走不开,又赶不回来了。

至此,徐秉然只能说是他和夏听南的确没有缘分,而唯一准时到的可能就是各个节日的祝福,还有生日时候的礼物。

陈茜问夏听南:“最近好久没有听你提起你哥了。”

夏听南回答她:“他在外地读大学,很忙,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

陈茜发出羡慕的声音:“那他成绩一定很好,一定很上进。”在她看来,高考完就解放了,大学就是用来混的。

“他的成绩向来很好。”夏听南一直知道徐秉然很优秀,无论是从主观还是客观来看,他都是她接触到的人中最优异的,好像所有美好的品质都被他占了,帅气、聪明、体贴……她几乎找不出他身上任何一个能称之为缺点的地方,连沉闷的性格好像都是闪光点。

“看来我也要努力一点了。”夏听南趴在课桌上,压着试卷,喃喃道。

同桌瞥她:“都快要高考了,现在说这话是不是迟了一点?”

夏听南真的不是读书的料,看小说看微博她可以一目三行,字字刻在大脑里,看课本看三行,她的大脑就发出需要睡眠的信号,比车上的雷达还灵敏。

她觉得她已经尽力,最近陈茜喊她出去吃东西,或者是汤诚喊她打游戏,她一概拒绝,义正词严地说自己要学习。她甚至翻出了徐秉然以前的笔记,还全部看完了,勉勉强强也算是有所进步,现在的成绩不说很好,但也不算很差,深谙中庸之道。

最近徐秉然也很关心夏听南,晚上有时间就会打视频和她聊一聊。他知道夏听南其实有点紧张,当初他高考的时候夏听南都紧张成那样,何况她自己高考呢。

“徐秉然,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暑假要见习。”

“好吧好吧。”夏听南看着手机里的徐秉然,忽然说,“不然我考完去找你玩吧?”

她忽然兴奋起来,紧张的情绪都消失了一瞬间:“我考完就有三个月假期,我要出去旅游。”

室友陈楠从徐秉然身后走过,忽然凑近:“又和小美女聊天啊。”

徐秉然快速地把手机放下来,皱着眉瞪他:“把衣服穿上。”

陈楠撇了撇嘴,压低声音说:“徐秉然,别啊,喜欢人家就赶紧说,再不说都被别人拐跑了。”

徐秉然抿着嘴不说话,拿起手机就往外走。

夏听南嘿嘿一笑:“你室友身材挺好的。”

“我身材也很好。”

“真的吗?我不信。”

陈楠见徐秉然出了门又回来,惊讶地看着他。

徐秉然当作没看见,往卫生间里走。

他关上卫生间的门,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着镜头快速撩起衣服,露出几块明显的腹肌。

夏听南很给面子地“哇”了一声:“等下,我还没看清。”

徐秉然又撩了上去。

“哎,好想摸摸看,等你什么时候回来可得给我摸摸。”

徐秉然没回她,但耳朵有点红。

陈楠看见徐秉然刚进卫生间就出来,耳朵还有点红,表情更加惊讶。

徐秉然依旧当作没看见,重新走出寝室门,走到开水间旁边的阳台。

这边能看到天空,乌黑一片像块黑布,只有几个破洞般的星星。

他不知道夏听南那边的天气是不是也像他这里一样好,因为他只能看到夏听南挤满镜头的脸。他其实也不关心那边天气如何,他只关心夏听南。

他说:“夏听南,好好考试。”

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