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未来和意外

听南 诀别词 7919 字 19天前

实际上,夏听南完全是杞人忧天,徐秉然对父母的事情清楚得不能更清楚,连他们签的离婚协议书他都看过,而且是徐秉然让他们俩挑一个“良辰吉日”把婚离了,然后知会他一声就可以。

这件事徐秉然和父母商量了很久,丝毫没有留情面,果断冷静得像是个刽子手,让他们两个尽快离婚,不要互相耽误。毕竟在徐秉然看来,两个人的年龄也不算太大,不只是徐妈妈,徐爸爸也有发展第二春的可能,时间拖得越久,对徐爸爸越不公平。

徐妈妈心里有后悔、有亏欠,也有心虚,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已经难以回头,而且徐秉然不允许她回头,也不打算原谅她,没有把她和其他男人在一起的事情告诉徐爸爸已经算仁至义尽。

徐爸爸不明真相,只当妻子终于下定决心,只当徐秉然受不了他们多年来的争吵。

这种结局他早已有预感,就算不是今天,也会是未来的某一天。离婚这件事已经拖太久了,拖到徐秉然都成为一个翩翩少年。对这段婚姻,他的心里有一些心酸和舍不得,也有一丝解脱,他很果断地同意离婚,尊重妻子和儿子的决定。

他怅然地对徐秉然说:“其实我和你妈早就该离婚了,我太忙了,而她是一个很需要陪伴的人,我给不了她想要的,她……她也不能理解我。”

他不是不爱她,而是给不了她想要的这么多的爱。

徐秉然不可控制地走神,想到了夏听南,想到小时候在他身边搭积木的夏听南,想到趴在他床上玩手机的夏听南,想到各种各样的夏听南。

徐爸爸知道徐秉然报了警校,但心底其实并不是很希望他也走上这条路,这条路太累,以后可能是会有繁花锦簇和荣誉加身,但也难逃最初的艰难困苦。

“如果你以后想要当一个好警察,那你就要做好未来早出晚归,疏于家庭亲情的准备。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有抱负,有家国情怀,但警察这个身份真的很难平衡好家庭与工作之间的关系。

“我不希望你走上我的老路,但我又相信你比我优秀得多,不至于走到我这样的田地。”

士不可以不弘毅,徐爸爸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工作感到后悔过。派出所是典型的一线战场,苦与累是说不完的,接警台的电话响个不停,只要接到警情,无论大小都要立刻出警处理,三四天就要值一次班,到了关键时间点还要做好长期安保,全体备勤,最忙的时候一个月都回不了家。

与他关系最好的一个老同事,因为长期熬夜与饮食不规律,在一次查案过程中,完全没有征兆地吐血昏迷,即使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医院,也没能抢救过来。

如此猝不及防,刚刚还在身边说笑的人,说没就没。

谁能预料得到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呢?

最后,那位同事被追记了一等功,但那又如何,人没了,要荣誉还有什么用?他的家里甚至还有一个毫不知情的小女儿,一直天真地询问着为什么她的父亲好久没和她打电话了,父亲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家。

谁能不心痛?

谁能?

追悼会上,肃穆冰冷的黑白照片,沉寂无言的气氛,无一不告诉大家这个他们无法否认的悲惨事实。

领导同事全部泣不成声,那是和他们奋斗了这么多年的战友啊!

那是一条人命……那也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

然而一个民警倒下,千千万万个民警就要站起来,哪怕再悲痛万分,工作也不能停,还有人民在等着他们,还有那么多纠纷等着他们处理,那么多违法犯罪等着他们打击,他们怎么能休息?如果他们休息了,社会的治安、公民的人身财产安全又由谁来保证?

有人第一年入警就在公安局,有人从警十余年还在派出所,多少人努力只为从基层派出所晋升到市局机关工作,但徐爸爸一直坚守基层,能力有限的确是一部分原因,但更是因为他知道做好群众工作的重要性。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在这里才能接触到更多老百姓,才能明白人民的困苦,才能更好地服务人民。

既然穿着警服,就要对得起自己的使命。他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也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但尽到了作为人民警察的责任。

他是普通人,也只是个普通人。

“对不起啊,秉然,我对不起你们……”徐爸爸潸然泪下,表情有难过有欣慰,但没有后悔,“爸很自豪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当年没让你去锄地是个正确的选择。”

徐秉然笑了一下,缓缓抱住他:“爸,没有什么对不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夏听南在徐秉然回来之后,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徐爸爸徐妈妈离婚了,徐秉然跟着徐爸爸。

而徐妈妈,走了。

她有点迷茫地问妈妈:“徐阿姨走了?那徐秉然一个人怎么办?”

夏妈妈叹了一口气,敷衍着说:“你一个小孩管这个干什么?写作业去。”

夏听南心下不满,越发担心徐秉然。

知道徐秉然回家之后,她第一时间想翻窗,刚打开窗户,忽然想到之前徐秉然说她可以走正门的时候不走正门,于是她又冲出家门,焦急地按着徐家的门铃。

“徐秉然,你在不在啊?”

见一直没人来开门,她无奈地重新跑回自己房间继续进行自己的“翻窗事业”。

徐秉然下半身围着浴巾,打开阳台门,蹙着眉问她:“怎么这么着急?”

冲澡冲到一半听到急促的门铃声,他一猜就是夏听南,等他出去开门,门外却已经没人。

这时候夏听南已经翻到阳台上了,她站起来后立刻抱住了徐秉然,脸贴在他湿漉漉的胸膛上,然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背。

徐秉然怔住了,忽然有些手足无措。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夏听南的鼻子抵着他的胸膛,沉声道。

她觉得难过极了,心里很酸,想要发泄,仿佛只要她帮徐秉然难受过,他就不会再难过。

徐秉然明白过来什么,僵硬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他拍了拍夏听南的肩膀,没说什么,然后揉了揉她的头发。

夏听南被他带进房间。

徐秉然进卫生间又冲了个澡,然后穿好衣服走出来,两个人并排坐在柔软的床上,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只有空调运作的声音。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她突然皱起眉问道,因为徐秉然看起来并没有很难受。

徐秉然没什么情绪地点头。

“那你……不伤心吗?徐阿姨一个人怎么办?”夏听南的语气有些迟疑,她以为徐秉然会很伤心,所以她十分担心,担心之余还有些恐慌,怕徐秉然出什么事。

徐秉然捏了捏她的手,犹豫了一下,最后凑近她轻轻说了几句话。

清浅的呼吸落在耳边,她的瞳孔缩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徐秉然轻飘飘地一语带过,说完就闭上了嘴。

夏听南的手心还有一些灰,是刚刚着急爬过来的时候粘上的。

他拉着她往房间的卫生间带。

夏听南还有一点发愣,徐秉然说得很委婉,但她显然能听懂。

她咽了咽口水,想起去年夏天开始徐秉然莫名的消沉,还有之前徐秉然和徐妈妈之间古怪的气氛以及莫名的对峙,好像一切有迹可循。

夏听南张了张嘴,忽然说不出话。

她没能想到徐秉然的接受能力这么强,也没想到原来徐秉然早就受不了父母的争吵,对他们离婚的事情根本无所谓。但夏听南也不是平白无故地担心徐秉然,而是因为当年的确真实地见证了徐秉然消极的一面。

那时,她被徐秉然的表情和行为吓得失去了思考能力,没有第一时间冲出去阻止徐秉然。幸好幸好,最后徐秉然放下了手上的美工刀,自始至终不知道有一个满身冷汗的夏听南躲在他的衣柜里。

那不是一个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这样不好吗?你听他们吵架也听烦了吧?反正我是烦了。”徐秉然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夏听南以前看到了什么,他的语气还是很平静。

夏听南尴尬地眨了眨眼:“我听什么?”

“你说呢?”

徐秉然十分自然地把她的手放在水龙头下面冲洗,揉搓着夏听南的手掌,把她手上的灰都冲掉。

他挤了一点洗手液,是薄荷味的,两个人的手都布满了泡沫,空气里都是清新的气味。

徐秉然一直盯着两个人相连的手。

他心里清楚,其实夏听南比大家看得都要通透,有无法言喻的细心之处。他们总想着不让夏听南接触这些不美好的事情,但其实她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只是不说。

对于父母离婚这件事,徐秉然真的没有很伤心,最多有些怅然,现在反而觉得逼仄的空间忽然通畅起来,他重新获得了呼吸的权利。

他也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水流的声音响个不停,下一秒徐秉然关上水,拿旁边的擦手巾把夏听南的手擦干。他擦得很认真,每个指缝都没落下。

柔软的毛巾和夏听南的手指不断摩擦,掌纹被他一点点抚过,手上的水珠逐渐消失。

夏听南以前被带去看过手相,算命先生见她生命线清晰深刻,说她会身体健康、一生顺遂,但夏听南一直有胃疼的毛病,而智慧线算出来的结果和实际情况也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到现在为止夏听南都不是读书的料。

至于“天纹”,也就是感情线,尾端有一点分叉,师傅说她会经历戏剧性的相逢与命中注定的分离,最后相爱,过上小说般的幸福生活。

徐秉然忍不住摸了摸那条感情线,实在不知道那个算命先生到底算得准还是不准,也不知道这条感情线和他到底有没有关系。

夏听南觉得手掌被摸得有些痒,便收回手。

“好了!既然你如此乐观!那我们换个话题!”她很快转移话题,情绪调节得很快,想要努力活跃气氛,“你是不是已经确定被录取了?你是不是要去北方了?去北方就不能经常见到我了,那是不是应该和我好好玩一趟?”

一字一句都充满活力。

徐秉然也被感染,微微笑着:“你想去哪里玩,我陪你去。”

夏听南高兴地笑起来:“你说的啊,不准赖掉。”

她盘算着最近哪里比较火,一定要去打卡,哪里的风景好,可以让她发朋友圈,想着徐秉然以后要去北京上大学,那就可以帮她带那边的特产。

正当夏听南以为事情会慢慢变好,因为徐秉然受的苦已经够多,事情已经很坏,不会更坏的时候,上天告诉她:

“夏听南,是你误会了,没有人能预料意外和未来到底哪一个先来。”

徐爸爸出事了。

那时候徐秉然刚好在外面有事,赶到医院的时候,他脸色苍白,表情十分冷峻,甚至没有看到站在旁边的夏听南,径直大步往前走,好像在被什么追赶。

夏听南的脸色也很苍白,用力拉住徐秉然:“徐秉然,你先冷静。”

徐秉然没看她,用力抽回手:“我很冷静。”

四个字,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徐爸爸和同事在出警路上遇突发警情,有一个七岁的小孩坠江,徐爸爸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跳入那滚滚洪流。

如此英勇,如此奋不顾身。

然而最终的结局却并不是可以津津乐道的喜剧,而是静默的悲剧。

小孩和徐爸爸被江水卷走冲散,再打捞上来的时候,两人都已经没有了生息,就算送到医院抢救,也回天乏术。

零碎的抽泣声时不时响起,有人喊徐秉然的名字,但徐秉然觉得所有人的声音都像闷在罐子里,不真实极了,与此同时还伴随着尖锐的耳鸣声。

白布盖在熟悉的高大身躯上,盖住了那张慈祥的、疲惫的、布满皱纹和晒斑的脸,盖住了早已布满银丝的头发,盖住了从小到大一直有力地拍打他拥抱他的手臂。

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的是他的父亲啊!

是早上还和他打过招呼的父亲啊……

徐秉然喉咙里像是哽了一块石头,连呼吸都在疼痛。

如果人生是一出戏,那徐秉然认为他的人生绝对不是童话,从他出生开始,就是彻头彻尾的庸俗网络剧,充满廉价的戏剧性,连结局都让人啼笑皆非。

夏听南被徐秉然的脸色吓到了,她叫他的名字。

“徐秉然……”

走廊上的灯散发着白光,把每一个角落照得明亮,无数个穿着警服的人站在不远处,无言地看着空气,看着医生,看着徐秉然,想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

一枚翡翠平安扣被交到徐秉然手上,那是徐爸爸留下的,是他从小戴到大的,但已经没有了他的温度,只剩几许冰凉。

红绳与翡翠相错,被徐秉然收拢在掌心。

徐秉然静静地看着夏听南,忽然说:“我没有爸妈了。”

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异常冷静,像是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的心。

一刹那,夏听南眼眶里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那是替徐秉然流的。

泪水沿着脸颊滑落,挂在下巴摇摇欲坠,最后寂静地融入医院的地板,只留下淡淡的泪痕。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人的生命只是短短一载,来的时候吵吵闹闹,走的时候安安静静。

徐秉然说:“夏听南,不要哭。”

夏听南用力抱住他,轻轻说:“以后我的爸妈就是你的爸妈。”

他只是站着,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前方什么都有,有光,有来往的医生护士,有夏爸爸夏妈妈以及穿着警服的人,他好像一直在人群中,又好像只是孤独的看客,看不到美好的未来,只有怀里的温度告诉他,他还在世上活着。

徐妈妈听闻噩耗,急匆匆地赶来,她神情恍惚,像是大受打击。夏爸爸夏妈妈和她聊了很久,才让她冷静下来,接受了这个现实。

徐妈妈面对徐秉然,哽咽着问:“我是不是错了?”

徐秉然只能沉默回应,把想说但不该说的话放回了心里,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她既然已经离开,那就不要再回来。

最后,徐妈妈问徐秉然愿不愿意跟她走,徐秉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不想介入一个全新的家庭,去看徐妈妈和另一个不熟悉的男人幸福生活,因为那样他会替死去的父亲不值,他也会愤怒,无法抑制地愤怒。

后续的事宜大部分是由徐秉然和徐爸爸以前的同事一起操办的。徐爸爸出殡那一天,天上下了雨,同事、战友还有不少被徐爸爸帮助过的群众都赶来了现场。

徐秉然看着眼前的画面,还觉得不真实极了,而夏听南一直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没有安慰,没有逗趣,只是在他感到疲惫的时候扶他一把。

殡仪馆内外挽幛如云,而徐爸爸面带微笑静静地躺着。忠诚的道路是浴血荣光的,徐爸爸用生命诠释了一个警察的果敢和担当。他像是一团火,静静地燃烧了几十年,一场忽如其来的雨当头浇下,他无声熄灭,但徐秉然知道他永远不会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路上的泥被冲走,水泥地染上深色。有工作的人要继续工作,长大的人也要继续长大,生活还要继续。

悲伤被繁忙快速的现实生活掩埋,只在很多个瞬间悄然重现,又随风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