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绕着浮云山蜿蜒而过,流过了一片栽满芦苇的荒地。芦苇丛中掩映着不少孤坟,在萧瑟的秋色里愈显凄凉。

身披黑色斗篷的女子跪在一座坟墓前,安静地焚香叩拜,她双手合十,双目微闭,余晖淡淡地洒落在娴静柔美的脸庞上,给她平添了三分圣洁的气息。

柔嘉公主将香插在香炉里,目光看向了墓碑上的字。

这是两人的合葬墓,墓碑上的字是沈惊鸿亲手刻的,写着的是两个名字,一个,是她的生母,便是在史书上也没有留下名字的杏儿,另一个名字,她却不敢刻在此处,最后只留下了他的小名。

——刘元寿。

她隐约记得,母亲向来是唤他的小名的,她伺候了他许多年,在她眼里,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只是一个身体孱弱,脾气却很好的元寿哥哥。她也曾听父皇用怀念而悲伤的口吻说起杏儿,说她虽然只是个奴婢,却活得比谁都开心,只是一个甜甜的蜜饯,便能让她忘了被责打的疼痛。

父皇说,她只是一条没有名姓的生命,却比这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更加鲜活,即便死了那么多年,她也活在他的心里和梦里。

但也只能活在他的心里和梦里,只有寥寥几次,他看着她和她母亲有几分相似的眉眼,才会感慨万分地泄露自己的心思。

是周仪绞碎了他的心和他的梦,所以她自私地把父皇的尸体偷了出来,她不想让他死后都被困在那个冰冷无情的皇陵里。

虽然她也曾怨过父皇的懦弱,是他没有保护好她的母亲,也无法为她报仇,但终究也是他把年幼的自己托付给了镇国公主,成全了她童年的安宁。

一边是江山社稷,一边是个人情爱,一边是生恩养恩,一边是青梅竹马。他被困在那个广阔而逼仄的地方,举目无路,进退无步,他这辈子都无法顺心意,做不出让自己开心的选择,那这个选择,就交给她,这些罪孽,也都交给她吧。

“父皇……”柔嘉公主漆黑的双目一片平静,却隐隐有丝金色的火光闪烁,“我寻遍世间名医,也无法治好你的心疾,你既然对这世间毫无眷恋,那你未了之事,就交给我吧。”

她说着,忽地低笑了一声,唇角抿出一线嘲讽的弧度:“虽然,你也从未想过将这些事交托给我,你以为让皇姑祖护着我,便能给我一世安宁,可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这种提心吊胆的安宁。为什么女儿就不能继承皇位,就不能有问鼎天下的欲望,我比刘琛刘瑜,并不差在哪儿。而且,他们不为帝,尚有退路,可以分封一地,我呢,难道一辈子都要活在别人的庇护之下吗?”

她看着金纸燃尽,轻声说:“我不是母亲,一块蜜饯,无法让我快乐,让母亲快乐的,也不是那一块蜜饯,而是你亲自送她的那份心意……你从未了解过女人,不懂她们的爱……还有恨。”

夕阳沉落,她缓缓从地上起来,不含一丝留恋地转身离开。

不远的河畔,有个修长挺拔的身影站在树下望着她,想必他已经站了很久了,因为柔嘉公主走到他面前时,看到了他肩上一片枯黄的落叶。

她有些失神地看着他肩头的落叶,忽然落叶一动,振翅飞去,她才发现,原来那是只枯叶蝶……

“公主……”

从未有人听过沈惊鸿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低沉磁性的声音如沁冰片,合该是薄凉冷酷的声音,却偏偏暗涌柔情,便是最端庄自持的女子,被他这样轻声低唤,也难免脸红心动。

他的话尚未说出口,便被一双素手勾住了后颈,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两瓣微凉的唇噙住他的薄唇,却没有一丝温柔缠绵,也不含任何情欲,仿佛发泄似的吸吮啮咬,在他唇上留下了齿痕与血迹。

沈惊鸿被推着背靠在树干上,双手环抱住柔嘉公主,任由她在自己身上发泄情绪,直到她的身躯渐渐停止了颤抖,呼吸也慢慢平复。

他始终睁着眼凝视她,没有放过她面上的每一丝变化,看到她紧闭的双眼,看似冷漠的脸庞,却被睫毛间的一丝湿意泄露了心思。

柔嘉公主终于松开了他的唇,她的唇上同样沾染了他的鲜血,只是淡淡的几点,便红得触目惊心。她抬起手,指腹扫过他微肿染血的双唇,目光幽幽沉沉,晦暗不明,低低问了一声:“疼吗?”

沈惊鸿低头凝视着她,道:“不疼。”

她给予的一切,他都甘之如饴。

柔嘉公主勾了勾唇,眼底笑意稍显薄凉,她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漂亮,不染蔻丹,呈现粉白细腻的色泽,指尖按在他的伤口上,染上了一丝鲜红:“你喜欢我。”

说出口的话如此笃定,却没有一丝被爱的得意或羞涩。

沈惊鸿没有回避她的眼神,任由她在自己唇上加深了痛楚,他自温声道:“不只是喜欢。”

“我曾听闻一句话……”柔嘉公主看着他薄唇上的伤,神色有些恍惚地念道,“有情皆孽,无心不苦……沈惊鸿,我要的是你的忠诚,而非爱恋。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沈惊鸿打断了她的话,掌心轻轻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却没有将她从自己唇上扯离,只是感受着掌心之下温热的血液勃动。“若心无所爱,那么活着或者死了,并没有任何差别。支撑我走到今日的,是对公主的痴心妄想,但能走到今日,或许那也并非纯粹的痴心妄想……”

十年前惊鸿一瞥,她救他于泥淖,成了他无边长夜里唯一的月光,若没有他,他便只是一只孤鸿,因为她,这只孤鸿才有了方向。

柔嘉公主失神地望着沈惊鸿的眼睛,心口忽然涌上了陌生的情感,汹涌而悸动,或许是因为方才被他撞见了自己脆弱的一面,让她现在无力于维持高贵冷漠的表象,也或许是,她真的有那么一瞬间被他打动了。

她闭了闭眼,无法再面对沈惊鸿咄咄逼人的感情。

“我是为你好,世上难有长久夫妻,但我愿意与你当一世君臣。”

唇上的痛,又怎及得上她心上的痛。

能为她分担一点,便是他的荣幸了。

“公主还在为先帝之死而耿耿于怀。”沈惊鸿忽然话题一转,柔嘉公主身子一僵,用力挣脱了他的手,背过身去不愿面对他那双仿佛看透了自己的眼睛。

沈惊鸿叹息着说出柔嘉公主的心思,“先帝是因周仪而心冷,为救定王而自尽,并非公主存心谋害,公主无需为此介怀。”

“住口!”柔嘉公主冷然打断了他,“沈惊鸿,别忘了你的身份,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她残忍地提醒他,他只是她的一枚棋子,一把刀。

沈惊鸿静静望着她单薄纤瘦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他原以为,明月高高在上,照亮了黑暗,应该是温暖的。后来才知道,月光清冷广寒。

他原以为,自己恋慕的是明月高洁无暇,后来才知道,阴晴圆缺都是她,让自己忠心不二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