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一旦相见,她会控制不住自己,路途迢迢孤身万里,行程中人是最脆弱的时候,会难以自控地想去攫住那一点温暖和慰藉,以抵抗那种深入骨髓的孤单和内心的惶然无依,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干脆远远绕开,绝了那点念想。
她在客栈的马厩处看着伙计给马喂了水和草料,又请他打了清水,自己洗了洗脸,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髻,上了客栈二楼。
大厅里座无虚席,拥挤不堪,小二因着沈荨那一块分量不轻的白银,特地给她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另安了一张空桌。
沈荨的长刀靠在桌角,面容冷冽如霜,因此一人占了一张桌子也无人敢来和她拼桌。外头暮色已降,华灯初上,窗下的街道上人流如织,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河上一弯拱桥,桥上与河岸两边彩灯煌煌,欢语盈盈。
这客栈的二楼正有堂会,此时更是人满为患,坐在厅堂中央弹唱的歌女指下琵琶嘈嘈切切,歌声清脆悠婉,唱的却是一曲《塞上听吹笛》。
今日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小雪,沈荨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小城里也能见识到这般的热闹,虽与上京的繁华盛景远远不能相比,但在这样一个寂寞的夜晚,于她而言已经足够,甚至有些惊喜。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歌女再次重复了一遍唱词,渐渐收了尾,歌声余音绕梁,如牵绕在沈荨心上,她微微一笑,低头喝了一口酒。
酒味清甜,入口有淡淡的暖意,沈荨脱了大氅搭在椅背上,托着腮帮听那歌女重新唱了一曲欢快的《春山新雨》。
她不由想起谢瑾书房里那幅《春山牧雨图》,也想起他写的那首五言题跋:“烟霞润广树,碧叶绣清安,新绿又一年,携雨看山归。”
也许明年春暖花开之际,边关又能重新安定下来。只是锋烟戍鼓胡尘飞雪,长风寒甲十里黄云,韶颜年复一年这般逝去,恐怕是南归不识春风面,推门霜落梦魂单了。
沈荨只打算在此地逗留一两个时辰,汲取一点暖意便重新上路,因此她慢慢斟着酒,却一直没怎么喝。
厅堂中的人有些是为那歌女的歌声而来,歌女唱完了这曲不再唱,人也就渐渐散了些,沈荨眼光在松落下来的大堂里一扫,却见对面的西窗下,同样有一个人,和她一样单独占了一张桌子,长枪靠在桌角,桌面上只摆了一壶酒,一个酒杯。
修长的手指抚在酒杯边缘,人却看着窗外,喧嚣热闹都与他无关,他穿一身藏青色长袍,衬得脸色尤为苍白,身姿颀挺气息幽冷,自成一个寂寥落拓的世界,憧憧人影后像是从她心上透出来的一抹不真实的影子。
沈荨静静看了半晌,笑了起来。
呵,原来和她想到一处去了。
她不想在路上碰到他,他同样不想,所以不约而同地绕了路,却又阴差阳错地在这个陌生的小城里相逢。
既如此,也就没什么好躲的了。她拿起椅背上的大氅,提了长刀起身。
“都是天涯过客,不知能否共用一张桌子?”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瑾身体一僵,回头的那一刹那,眸中犹带着恍然和不敢置信。疑心是自己的妄念迷花了眼,他怔忪着皱起了眉头。
沈荨将长刀靠在墙角,大氅放到他对面的椅背上,返身回去拿自己桌上的酒壶酒杯和小菜。
谢瑾目光落在那件大氅上,铁锈红的镶毛刻丝鹤氅,是他没见过的,原来她不是自己的臆想,原来……她也走了这条道。
他禁不住苦笑,狭路相逢无可躲避,不知方才回眸的一刻,可被她看见眼中来不及收起的情绪?
算了,她本也冰雪聪明,又怎会不明白?何况是在这样一个熙来攘往的小城,万丈红尘中冥冥相遇,放任一回想是无妨。
她端着碗盏提着酒壶,指尖夹着酒杯再次越众而来,一眼瞥见他痴痴的眸光,似水波乍泄,不再隐藏。
她低头躲开他的注视,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都说西出阳关无故人,看来我运气尚好,这条偏僻的路上也能遇到故人,”她笑道,朝他举起酒杯:“今日可是小雪呢!”
谢瑾微微一笑,与她碰杯。
沈荨仰头喝尽,转头去看窗外。外头绿水红桥十里太平,灯火楼台冬色和暖,只是再热闹都似乎热不过笼罩在身上的那股视线。
“你老看我干什么?”沈荨摸摸脸:“我脸花了么?”
谢瑾略微错开目光,许久却道:“你恨我么?”
沈荨不答,反问他:“那你恨我么?”
他无言,她去拿桌上的酒壶,正好他也伸手过来,指尖相触的那刻,谢瑾像是被火烫了一般,飞快收回手。
沈荨顿了顿,慢慢往两只酒杯中斟着酒,堂会已散,大厅里渐渐萧条,街道上的灯节夜市却盛到极致,只是如此繁华喧嚣也终有散去的一刻。
“你我第一次这样平心静气坐下来一块儿喝酒,”她笑道,随意找了个话题:“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么?”
“洪武二十三年,你及笄那一年。”谢瑾略微低沉的声音响起,似浸着几丝感伤。
沈荨一愣,酒杯举到唇边顿住:“你倒记得清楚。”
谢瑾抿一口酒放下酒杯:“你与我约定,今后不再动手,以酒为誓,各饮三杯。”
沈荨笑了起来,听见他说:“我喝完三杯就没再喝,你却没止住,大醉后被你娘背回去,你家老爷子后来见了我,还骂我来着。”
她笑得更厉害了,眼眸弯弯似月芽,里头藏着灯火星光,闪闪烁烁,细碎流光拂乱人心。
“难怪你记得清楚,”她笑道,带着几分促狭问他:“那我再问你,我们一共对酌几回?记不清了吧?”
谢瑾长叹一声:“我酒量不好,对酌次数不多,如何记不清楚?洪武二十三年那次是第一回,洪武二十五年,你接管西境军……”
他注视着杯中清酒慢慢说着,流年滔滔细数而过,寒夜清酒亦慢慢有了几分暖意,而她静静听着,神色柔和地瞧着窗外,舒展眉眼悄藏缱绻。
“……最后一次,是不久前的青霞山猎场——”他说到此处,两人不能避免地想到极尽风流的那一夜,她面孔漫上霞色,偷眼觑过来,正好他也在瞄她,目光一触即分,心跳立刻乱了节奏。
“对了,好像还少算了一场……”他欲盖弥彰地笑,笑意却凝固在唇边,迎着她询问的目光,说不出话来。
她在刹那间了然,洞房花烛的那一晚,本该会有一场对酌的,但那交杯之酒,却终是没有饮下。
原来处处都藏着陷阱,再说下去,这酒怕是不能再喝了。
不过也是时候走了,她想,趁着灯市还未散,身上暖意刚刚好,这一场意料之外的相聚与对酌,足够支撑余下的路途。
沈荨拿了大氅和长刀起身:“我该走了。”
谢瑾讶然:“这么快?酒不是才喝一小半么?”
沈荨笑道:“再不走赶不及了,我答应过崔军师,明日定会赶回望龙关。你酒量浅,也别喝多,好生歇息一晚,望龙关再见吧。”
他默然,果然是偷来的片刻靠近,如此短暂,如此……令人留恋不舍。
待回至望龙关,只怕漠漠风中,千军阵前再无靠近的机会,更何况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暗中窥探与注视。
他此时很有些后悔,军中难免被各方势力安插眼线,他心里有数,但从没想过要去拔除,一是拔掉后还会被想法设法地安排进来,打草惊蛇反而引起对方警觉,二是有时还可以利用这些暗桩传递一些他想要传递的信息去给有心之人。
但若之前清除掉这些暗桩,如今周围也不会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和她。
暗军这一事,催化了太后和皇帝的正面交锋,上京的朝堂格局自此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这之前朝中最明显的对立来源于沈家与谢家之间,太后皇帝与宣阳王之间,而此刻起,宣阳王和谢家悄然隐去,太后与宣昭帝的对立浮出水面,端倪尽显无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