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公文的师爷,才是至高神。
刑名、钱粮、账册这些负责具体事务的,黯然失色。
外行可能不解。
但是内行都很清楚,公文往来,代笔奏折,这些空洞文字,才是最关键的事。
务虚,
在官场比什么都重要。
汉字的历史源远流长,
看似一个个普通简单的方块字,除了字面意思,还有多层隐藏意思。
光一个“原则上同意”,
所蕴含的东西就够讲足3个时辰,不带停,不带重复的。
两江总督府的这份公文,
用一句话归纳就是,
在你们的职责范围内,维护地方安靖的前提下,原则上同意你们采取合理的临时措施~
这句话是李郁总结的,
黄通判听了,对于李郁的观感,立马好了很多。
不仅是因为他帮自己谋划升官。
更关键原因是,他看的懂官场游戏规则,听的懂官场术语。
显然是自己人。
江湖好汉,或者是帮会反贼,是不可能领悟到这一层的。
是一个圈子的人,交流起来就放心。
信任,也就自然产生了。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哲学,说不清道不明。
如果,你觉得和一个朋友走不近。
表面客气,礼节周到,但是怎么都感觉有陌生感。
不要多想,
根本原因就是,朋友觉得你不是圈内人。
所以他一直端着。
……
二人的聊天,
变的轻松又随意。
黄通判也适时的讲了一些,他仕途上的恩怨。
也不再掩饰,他对升官的渴望。
“贤弟不知,考上进士之后,我在光禄寺、太常寺、国子监之间辗转,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外放为官。”
“能外放苏州府,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呵呵呵,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为了上任,我又从京城一家票号借贷了3000两。”
李郁点点头,
离京赴任前,都得大出血,迎来送往,同乡同年,赴任路上的盘缠。
许多人宦囊羞涩,只能从票号借一笔。
等以后到了地方,手里宽裕了,再还上。
票号也不担心,
他们会派个小厮,跟着一起上任。
名为伺候,实则是收账。
这些人可不把朝廷命官放在眼里,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收款。
直到连本带息全部结算清楚,
才潇洒的告别,去跟下一个官。
这种借贷有个浪漫的名字:京债。
这些票号的背后,是手眼通天的王爷,军机。
只要你一天在大清做官。
就不担心你赖账。
这就好比如来佛和孙猴子的关系,逃不出手掌心的。
就算是因为触犯王法,入狱了。
这些人也能先把家产弄去还债。
听完了黄通判的抱怨,李郁感慨历史真是有趣。
没想到处于食物链顶端的阶层,也被xx贷折腾。
……
“黄世兄后来还了多少?”
“借了3000两,拿到手才2700两,还了3年,一共还了6500两。”黄通判的脸色阴沉。
李郁愣住了,放下了酒杯。
半晌,才问道:
“这么黑?”
“嗯。”
二人相顾无语,默默地碰了一下酒杯。
呲溜,一言而尽。
一切尽在不言中,男人的友谊在这一刻得到了升华。
社交法则,
适时的分享一些自己的窘迫,有益于拉近距离。
又喝了几杯后,
黄通判突然说道:
“贤弟,运作需要银钱的时候,可千万别客气,规矩我懂。”
“那是自然。”
黄通判并不怀疑李郁会骗自己,
因为他的产业,还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
聊着聊着,李郁突然就提起了造船。
“我想自己造几艘船,苦于手底下没这方面的人。”
黄通判一听就笑了:
“这事不难,本府的造船业虽然比不上太仓直隶州发达,也还算可以。”
“黄世兄的意思是?”
“你看上哪一家,回头派人知会我一声,我帮你办。”
“蒯氏船行。”
李郁笑着点点头,
两人又碰了一杯,感觉有些醉意了。
黄通判也有些酒意上头,言语中豪爽了许多:
“放心。包在我身上。”
……
没过几天,
吴县一家拥有几十年历史的蒯氏船行出事了。
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们即将要交付给漕运衙门的一艘粮船出了事故。
试航途中,沉了。
黄通判立即派人把工坊封了,船头到小工全部抓了。
扣上了一个“质量低劣,骗取官银”的罪。
这罪,可大可小。
最小,就是重造一艘新船。
最大,是恶意破坏朝廷的漕运国策,妄图让京师八旗在冬天里饿肚子。
延伸一下,
还可能是为了配合金川反贼,拖大军的后腿。
造船工坊的老船头吓坏了,
说破天去,
这一船也就400石的粮。
怎么就能影响这么多军国大事。
然而,官府是不听这些解释的。
黄通判的意思是:
“苏州府诚值多事之秋,前有白莲反案,后有袭击水师案,这个节骨眼上,他敢把官船弄沉了。谁敢担保这仅仅是个意外?”
收了船头银子的书吏,立即闭嘴了。
大人的意图很明显,
就是要借题发挥,把案子往大里办。
胥吏们,最不缺的就是眼力见。
……
一行人被戴上了王法,拉到府衙大堂的时候。
恰好遇到了李郁,从府衙出来。
有相熟的官差立即打招呼,非常热情。
李郁也适时的停住脚步,问道:
“这些是什么人?我看不像是作奸犯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