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坐在桌边的凳子上,背对着他,赵誉缓缓走近。
持盈转身看向他,静静地看着,等待着他开口。
赵誉走到她身前,在凳子上坐下,她好整以暇,“陛下不生气了?”
她那语气,端像对付英儿与蘅儿一般,赵誉冷哼一声,“你倒是知道我心里不痛快,只是不在意,是不是?”
持盈低叹一声,起身朝着另一边的书桌走去,从桌上那厚厚一沓纸中抽了一张,拿到他面前,问他,“是因为这个是不是?”
那纸上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却没有一笔是马虎的,一看便能想象到书写之人费了多大的心思。
“你这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生怕我瞧不在是么?”
那日持盈写完忽闻女儿的哭声,忙搁了笔出去,一直忘了收起来,这才叫他看见了。
“你不已经知道了么,”她淡淡地答,仿佛不以为意,“这十年来里,我每年都写……”
持盈说着,一边偷偷瞥他,见他听得眼睛里都快要有酸水冒出来了,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赵持盈,你还笑——”
她立马上前,抬手捂住他的嘴,他坐着,她弯着腰,索性就直接坐到他的腿上,可这样的动作也并未能取悦到他,她凑近了轻声道,“不是说了不能叫我的名字么。”
其实房中再无他人,只是她一贯小心而已。
见他眉头拧着,她又靠上去亲了亲他,赵官家心里的防线其实早就轰然倒塌了,此刻只是嘴硬道,“你不要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去。”
她现在越来越会对付他了,每次就拿这些小手段,大不了就投怀送抱,就没有他不就范的,最后什么都依了她。
她拿着那张纸,对他道,“当年他为了护我南下,丧命在了半途中,我欠了他的,这些年抄这些经文,既是为了度亡灵,也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能安。”她窝向他怀里,“你不能不讲道理。”
赵誉唇边浮起一抹苦笑,那日他看到桌上那厚厚的一摞,不知她要写上多久,这十余年里,又不知她为那个人写了多少。
他低声冷嘲道,“我知道,我没资格生这份气,他为了你连性命都不要,你忘不了他也是自然,若非他已不在人世,你也不会跟我在一起,甚至要不是崇宁之乱,他就成了你的驸马,我呢,也只是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的潦倒之人,惦都不敢惦着你。”
“嗯,”她点了点头,“若是那样,咱们迎曦也是要叫别人爹爹了……”
刚说完,就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盯着她,目眦欲裂,“你敢!”
持盈如今最大的变化,就是私底下爱逗他,赵誉并未沉不住气的人,可她太知道他英雄气短在什么地方,招惹他时,一气一个准。
“我告诉你,即便没有崇宁之乱,我不是这大虞的官家,你也别想着什么裴述,你嫁了他我也会把你抢过来,照样要你给我生下英儿和迎曦,你的孩子,只能叫我爹爹。”
她收起玩笑的心思,正色地对他道,“好了,若是我放不下过去,又怎么会这样掩掩藏藏也要留在你身边,裴述他不过是年少时的事,那会儿年纪还小,哪懂什么情爱,谁年少时不曾有过这样的小心思,你那会儿就没有倾心过什么人?”
她伸手点了点他硬硬的胳膊,被他身后捉住了不放,就握在掌中,低头看着她道,“有啊。”
她那神情,一副“看吧,你也有,拿你应该明白的”的样子
他却道,“那个人,如今给别的男人写着佛经,虔诚得很呢。”
她笑了笑,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有些失神,赵誉将她抱得更紧,低声道,“元元,你不信么,世上就是有我这么固执的人,十六岁那年见了你,这辈子想要的,就只有一个你。”
她看着他,仿佛是有些愧意,“那时我真不知道……”
“嗯,”他低低答了一声,苦笑着道,“我知道,你还怨我对你表姐无意,那会儿我以为你是明白我的心思的,只不过瞧不上罢了。”
持盈的记性不大好,可当年自己拿着剑抵着他脖子的事情还不至于忘了,甚至后来害他进了狱中,以至于让他家中蒙难。
如今听他这样说,心里忍不住泛疼,“不是的,我若是觉得你不够好,会希望表姐跟你在一起么,当年你跟着我大哥在马场上击球时,你不知道看阁里多少世家小姐都在盯着你看呢。”
“除了你,是么?”
持盈看着他道,“那你知道我那会儿喜欢裴述什么么?”
他的脸色又不大好了,她还问他,仿佛不知道他在意得要死。
“我觉得新鲜,他身上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是新鲜的,我在禁中长到十几岁,又总是被娘娘关在院子里,我只是想知道外头的世界是什么模样。那年父亲想让我嫁给薛益,我偷偷逃了出去,他们都以为我是讨厌薛益,其实不是的,我讨厌的,是宫里那沉闷的日子和那被一堵堵红墙围起来的世界,我太任性了……”
她说着,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所以你知道么,当时北朝南下帝京被围,裴述带着我南逃,然后我亲眼看到他死在我面前,是我的任性我的自私害了他,而我曾经千方百计想要逃离的帝京与双亲,竟从此永隔……我这一生最大的成长都因为两个人,裴述正是其中之一,这是无法抹去的事实,可这不是男女之情,是我对他的愧疚与感激。”
“不管怎样,如今你是我的,”他勾起嘴角道,“我便勉为其难让他成为那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