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 碧树凋残

“嗤……黄梓瑕?她敢回来,还不就是个死?这毒杀亲人的恶毒女子,也能算一个人?”齐腾嗤笑着,腔调不软不硬,“当初还是你向范将军揭发了她,怎么如今你还提起她来了?”

禹宣沉默片刻,然后转了个方向往前走:“我还有事,失陪了。”

齐腾脚跟一转,又拦住他:“哎,你还能有什么事?省省吧,人都死了半年多了,你三天两头去黄家墓前洒扫烧纸干什么?不过是个义子嘛,官场上培养后继助力而已……”

禹宣的声音陡然变冷,如同冰凌击水:“我本是一介微尘之身,哪敢接近范将军?请你帮我回禀范将军,今生今世禹宣不过一扫墓人,不敢踏污节度使府门!”

“呵呵,你还真高洁啊,”齐腾冷笑,讥嘲道,“听说你被郡里举荐到国子监任学正时,与同昌公主打得火热,差点就借裙带关系爬上坦荡仕途了?可惜啊,时也命也,怎么偏巧同昌公主就死了,你又灰溜溜回到成都了?这一回到成都,在长安做的事情就全忘了,又成了圣贤一个了?”

“两位,蒸饼出炉,小心烫手。”蒸饼摊的老板将饼用芋叶包了,递给他们一人一枚。

李舒白看见黄梓瑕伸出去的手略有颤抖,便替她接过,在她耳边说:“再看看,别出声。”

禹宣也没有出声,他只站在当街,长出了一口气,许久许久,才说:“我此生,唯求问心无愧。”

“哈哈……哈哈哈哈……”

齐腾大笑起来,他笑得太过激烈,差点将身边卖桃人的担子都打翻了。等旁边好几个担子都赶紧挪走避开了,他才指着禹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问心无愧……哈哈哈,你当然活得问心无愧!因为你要是有愧的话,你早死了!”

禹宣不知他这句话何指,只冷冷地看着他。

齐腾拍着身旁大树,笑得不可遏制。禹宣在他的笑声中,终于觉得一股阴寒的气息从自己的心口慢慢泛起来,游走于四肢百骸,最后像针一样扎向自己头上的太阳穴,痛得不可遏制。

他捂着自己的头,那里血管突突跳动,让他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他听见齐腾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诡异又嘲讽地问:“你还记得,我那条小红鱼哪儿去了吗?”

禹宣愕然睁大眼,那双一向清湛明净的眼睛,如今已经充满血丝,瞪得那么大,惊惶而茫然,仿佛窥见了自己不敢看破的天机。

“唉,你看,我本来只是想给你谋个好差使,谁知你却这样对我,”齐腾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脸颊,“回去好好想想,我等你消息,毕竟——其实你我交情还不浅呢。”

禹宣咬紧牙关,嫌恶地将他的手一把打掉。

齐腾又笑出来,此时的笑却已不是刚刚那种狂笑与嘲笑了,恢复成了脸上一直挂着的温和含笑模样,说:“多心了吧,我又不是温阳,怕什么。”

说罢,他拂了拂衣服下摆,便向节度使府走去。这一场争执就此结束,只剩得步履虚浮的禹宣,排开看热闹的众人,独自向着街尾而去。

也有人指着他的背影说:“他不就是禹宣嘛!当初说使君府中日月齐辉,一位是使君千金黄梓瑕,一位就是使君义子禹宣。这一对璧人交相辉映,都是惊才绝艳人物,成都人人称羡,想不到短短数月时间,竟变成了这样。”

黄梓瑕默然站在街边,许久,才转头看李舒白。他从她的手中取走一个蒸饼,说:“走吧。”

原本香甜的蒸饼,此时味同嚼蜡。她想起自己已经吃过早点了,但那又如何,她木然又咬了一口。

李舒白带着她,一直往前走去,一路跟着禹宣。

禹宣踽踽独行,直到快走到城门口时,才感觉到身后有人,慢慢地回过身看他们。

李舒白向他说道:“幸会。”神情平淡,仿佛真的只是在路边巧遇一般。

禹宣点一下头,看向黄梓瑕。

黄梓瑕真是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自己还手捧着那个蒸饼,而且不知不觉已经吃了大半。她捏着那个蒸饼,扔也不是,吃也不是,最后只好捏在手中,有些尴尬地朝他点点头。

还是禹宣先开口,问:“两位何往?”

李舒白说道:“我们到成都府多日,还未曾游赏过周围风景,今日抽空过来寻访一下城郊胜迹。”

禹宣也只顺着他的话说:“是,明月山广度寺是蜀中古刹,山间奇石流泉,茂林修竹,景致非常,颇值得一玩。”

黄梓瑕点头,说:“我们也想去拜访一下沐善法师。”

“沐善法师与我相熟,我倒是可以引见。”禹宣说着,示意他们往城郊而去。

蜀中山多险峻,明月山更是气势非凡。

沿着山脚的石阶,黄梓瑕跟在禹宣的身后,一步步往上走着,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天气晴好,他们也曾登过明月山。

那时他们并肩笑语,一起拾级而上。在险峻的地方,她稍微落后,他便回头看一看她,向她伸出自己的手。

有时候,她毫不理会,口中说着“我自己会走”,赌气要超过他;有时候,她抓住了他的手,借一借力飞身跳上两三级石阶;有时候,她将路边摘下的小花放在他的掌中,假装不懂他的意思。

她去年曾摘过的花,如今依然在道旁盛开。

她在经过的时候,无意识地摘了一朵,捏在手中,抬头看前面的两人。

修竹般的禹宣,玉树般的李舒白。

一个是铭心刻骨的初恋,少女时第一次心动的梦想。

一个是足以倚靠的对象,她如今并肩携手的力量。

一个仿佛已经是过去,一个似乎还未到来。

她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细碎黄花,抬手让山风将它吹送到遥远的天际去。

她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要将一切杂念都排除在外,让此时的风将自己纷杂的情绪像那些轻飘的小花一样送走。

在她还没有完成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时,又如何能让这些东西侵染自己的心绪呢?

沐善法师所在的广度寺,寺门在山腰,各大殿严整地沿着山势层层向上铺设,直达山顶。山势险峻,寺庙规模又太大,自半山腰开始,便见寺不见山,只看见黄色的墙壁房屋层层叠叠,遮住了山体。

沐善法师如今是寺中住持。禅房花木幽深,房后有一眼泉水,自山石之间漏出,潺潺绕过禅房。

“这就是那眼忽然一夜变大的泉水?”黄梓瑕走到那眼泉的旁边,仔细查看水底的泉眼。只见泉眼开裂痕迹尚在,周围石上青苔缺了大片,水流潺潺。

李舒白弯腰与她一起看了看,不由得失笑。而黄梓瑕也回头与他相视,低声说:“果然是人为的。”

李舒白在她耳边问:“这样粗劣的手法,为什么成都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了?就连禹宣都信了,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黄梓瑕瞥了站在不远处桂花树下的禹宣一眼,又看着那条石缝,点头道:“是啊,这石头裂开的缝隙,锋棱还在呢。”

两人还在看着,旁边知客的小沙弥已经过来了,说道:“二位是第一次来吧?想必也是来求见我们法师的?二位请看,这眼泉水就是法师法力无边的见证了。”

黄梓瑕转头看他,问:“听说,这就是那一夜之间变大的泉眼?”

“正是!前一天沐善法师还在说这眼泉水太小了,第二天早上我睡梦间便听见哗哗的声音,起来一看,这水都涌到砖地上来了!你们看,这泉眼噗突突一直都在大股大股冒水呢!”

“一夜之间突然出现的吗?果然是神迹啊!”

小沙弥更加骄傲了,挺着小胸膛说:“是啊!你们知道吗?之前,成都府出名惧内的陈参军,他老婆特别凶,整个成都府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他天天被老婆罚跪,还顶着夜壶呢……”

陈参军,黄梓瑕当初也曾听过他的事迹,于是饶有兴致道:“是啊,这个我倒也听说过。”

小沙弥得意扬扬地说道:“可现在,他在家里翻身了!如今他妻子惧他如虎,据说每天都举案齐眉,跪着伺候丈夫用餐!”

黄梓瑕压根儿不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但还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问:“那法师到底是用什么办法,让她转性的?”

“我们法师可厉害了,不打不骂,只让他们夫妻俩来到禅房里,取一盏净水煮了一壶茶,喝茶时又对他们说了一些佛经道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结果,母老虎一下子就完全转过来了!”

“啊!沐善法师果然是法力高强!”黄梓瑕一脸听啥信啥、敬佩不已的模样,“不知还有什么神迹吗?”

“还有一件事,与西川节度使范将军有关!此事在成都府十分有名,人人都知道的!”小沙弥简直整张脸都在放光,眼睛发亮,说道,“当时范将军的公子迷恋上一个歌伎,寻死觅活要将她带回家。范将军当真是对他的公子完全无可奈何,打骂都无用,然而我们法师一出马,寥寥几句,便将范公子完全扳转了过来,转身就把歌伎抛在了脑后。可见佛法无边,洗涤心灵,法师大智慧大法力,足可力挽狂澜,浪子回头,苦海无边,我家法师普度世人……”

黄梓瑕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沐善法师在吗?”

“法师在禅房之中,”小沙弥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又双手合十说道,“施主喜欢听的话,我就继续跟您说说刘家巷的泼妇变淑女,真安里的不孝子猛回头,云州的……”

还没等他说完,那边禹宣已经过来,带他们去见沐善法师。他手中提着一壶水,轻叩虚掩的门户:“禅师法体如何?弟子禹宣求见。”

里面传来轻轻一声,声音干涩低喑:“进来吧。”

禹宣停了停,又说:“弟子带了两人求见禅师,是成都捕快……王夔与杨崇古。”

“哦……”沐善法师应了一声,慢吞吞的没回答。黄梓瑕与李舒白还以为他会说不见,谁知他已经拉开了门,向他们合十说道:“贵客降临,不曾远迎,请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