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梓瑕低头看着自己手指上的伤痕,轻声说:“王宗实的身边,也有阿伽什涅。”
“他深居简出,很少与人交往,但他喜欢养鱼,尤其是各种珍稀品种,有阿伽什涅也不奇怪。”
李舒白站起身,将青铜爵放在架子上,缓缓说道:“先皇去世时,王宗实就在身边。”
黄梓瑕知道他心中想的,与自己是一样的,但她没有说出口。毕竟有些事情,即使是身边无人时,也不能臆测。
李舒白看看外面的天色,转移了话题,问:“明日大理寺,你准备怎么办?”
她郑重地望着他,说:“我想先求教王爷一件事情。”
他并不询问,只侧过脸看了她一眼。
“如果,夔王府保释的人跑掉了,会带来什么麻烦?”
李舒白看着她慎重又忧虑的神情,轻轻一笑。
“若不是为了让人跑掉,我为什么要把她保释出来?”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黄梓瑕陡然睁大眼,惊愕又激动地看着他。
而他的面容上,难得展露的那一抹笑容,就如风卷层云之后,露出明净的五月晴空。虽然只是一瞬,却在一瞬间让她恍惚迷离,不能自已地愣在了那里。
“不过,这种小事,随便动动手不就可以避免了吗?何至于让自己惹上麻烦。”他又说道。
黄梓瑕顾不上问他什么办法,只问:“王爷……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
“猜到了,但是有些小细节还对不上,就当是破解了一半吧。你呢?”
她唇角上扬,展露出明亮笑容:“所有。”
李舒白诧异地望着她面容上的笑意,一时失神:“三桩无头案、先皇遗笔、如何制造天谴假象、每个人的动机……全都已经明了?”
“嗯,”她点头,胸有成竹,毫无疑虑,“此案已经结束了。”
朝阳初升,照彻大理寺。刚爬上树梢的日头便展现出自己的威力,今天注定会是炎热的一天。
今日三法司会审,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位长官一字排开,坐于上首。按例,三司使会审时,大理寺示证据、定案情,刑部下判决,御史台监审。
大理寺一直都是少卿主持事务,坐的是崔纯湛。他看见跟着李舒白进来的黄梓瑕,以一脸幽怨的神情看着她,就只差对着她喊——求你了,今天千万别出声,就这么结案吧!
刑部尚书王麟,当然记得黄梓瑕是将王皇后送入太极宫的罪魁祸首,所以瞧都不瞧她一眼,只对着李舒白微微颔首。
御史台来的是御史中丞蒋馗,老头儿显然对于自己居然沦落到监审这种杀人案而不齿,只是碍于死者中有个公主而勉强坐在案前,袖着手,闭目养神。
所有与此案关涉人等一一到来。
驸马与鄂王在堂边坐着,驸马呆望着鄂王带来的锦盒上的花纹,心神恍惚,面容憔悴。
垂珠、落佩、坠玉、倾碧四个侍女站在他们身后,个个面容惶惑,不知自己究竟会有何遭遇。
张行英与滴翠并肩站在堂下,滴翠形容消瘦,面色苍白。张行英悄悄地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
吕至元蹲在他们不远处的阴凉地,埋着头,盯着地上的青苔。
从大牢里被提出来的钱关索,委顿地靠着梁柱坐着,整个人焦黄灰暗,身体一直都在颤抖,面如死灰。
在所有人中,唯有周子秦神情如常,依然穿着一身鲜艳衣服,眉飞色舞地冲黄梓瑕和李舒白招手:“王爷不会怪罪吧?因为这个案子我跟了很久,所以虽然没有召唤,我也来旁听了!”
“随意,只要待会儿没有叫你时,你不能出声。”李舒白一口就断绝了他可能会闹的幺蛾子,周子秦只能苦着一张脸点点头。
大理寺给李舒白搬了椅子,坐在鄂王旁边。黄梓瑕和周子秦站在他身后,一个一脸沉郁,一个东张西望。
李润转头看向黄梓瑕,面容上是惯常的那种柔和笑意:“杨公公,此案既然已经揭晓真相,想必你也终于可以松口气,休息一下了,怎么还是心事重重、思绪万千的模样?”
黄梓瑕尴尬低头道:“是,多谢鄂王爷关心。”
李润又悄悄问李舒白:“四哥,你让我把那张画带过来,是有什么用吗?”
“嗯,”李舒白点头,说,“此案种种手法,应该就是从父皇的遗笔中而来。”
“可……父皇去世已有十年,如今怎么忽然又牵扯到这样一个案件?”李润疑惑地问。
李舒白还未回答,外边宦官列队进来,皇帝已经到来。
与他一起进来的,还有郭淑妃。大理寺的人赶紧去后面搬了椅子过来,让她坐在皇帝后面。
等一干人等坐定,崔纯湛一拍惊堂木,下面一片肃静。
钱关索被带上来,同时呈上他这几日在大理寺中的供词,已经誊写清楚,只等他签字画押。
“钱关索,你杀害同昌公主、魏喜敏、孙癞子三人,证据确凿,还不快将作案经过一一供出,认罪伏法?”
钱关索被折腾这几日,原本白胖富态的人如今瘦了一圈,虽然还胖,却已经丧尽了精气神,只剩得一身死气。
他披头散发穿着囚衣,跟个猪尿脬似的瘫在地上,听到问话,他似乎想用双手撑起身子回话的,但那双手已经满是燎泡,又在水里被泡得泛白,十根手指上连一片指甲都不剩了。他吃不住痛,只能依旧瘫在地上,低声哼哼着:“认罪……认罪……”
“从实招来!”
“罪民……觊觎公主府的奇珍异宝,所以买通了公主身边的宦官魏喜敏,与他一起盗取了金蟾。一切都是罪民瞒着家人的……我家人绝不知晓……”
崔纯湛没理他,径自问:“魏喜敏因何而死?”
“只因……我们分赃不均,他和我翻脸,罪民怕此事泄露,就……在荐福寺和他一起参加佛会时,借着蜡烛起火而将他推到火里烧死了……”
“孙癞子的死又是为何?”
“因为……”钱关索木然地嚅动着嘴唇,脸色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死灰色,那眼睛深陷,就像一个洞,什么亮光都没有,“罪民杀死魏喜敏时,恰好被他看见了,后来他勒索我,我就趁着手下人清理下水道时,把人支开后,爬进去把他也杀了……”
崔纯湛不动声色地看了皇帝一眼,见他只凝神端坐,稍微放下了心,于是又问:“那么你又为何杀害同昌公主?”
“罪民……罪民……”他嘴唇嚅动着,眼睛看向坐在后面的皇帝几人,终究还是不敢开口。
崔纯湛一拍惊堂木:“若不想再受皮肉之苦,就快点从实招来!”
“是……是罪民贼心不改,听说公主梦见自己最珍爱的九鸾钗不见了,所以罪民就又潜入公主府窃得九鸾钗……谁知那天在街头,罪民一时兴起拿出来看时,居然被公主看见了,她追到僻静处,罪民一时失手,就……就……”
皇帝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死死盯着钱关索,愤恨而绝望,在这一刻,他恨不得自己是个普通的坊间平民,这样,就能放任自己扑上前去,将面前这个杀害自己女儿的恶人狠狠痛殴一顿,至少,能让自己的怨恨发泄一些。
郭淑妃咬牙切齿,呼的一声站起来怒吼道:“圣上,必得当堂杀了他,为灵徽报仇!”
皇帝抬起手,制止住她,咬牙道:“有三司使在,何须你激怒!”
黄梓瑕站在李舒白的身后,专注听着钱关索的供词。
钱关索身上遍体鳞伤,声音半是呻吟半是哼哼:“一切……只与罪民一人有关,罪民的妻儿亲友并不知晓……罪民认罪……”
“既然如此,签字画押。”崔纯湛将大理寺丞记录的供词拿过看了一遍,让人拿去给钱关索画押。
钱关索委顿在地,勉强撑着看了一遍,然后用那双已不堪入目的手握起笔,合起眼睛,就要签上自己的名字。
就在此时,忽然一声闷响,打破了堂上的肃静。
是站在堂旁的滴翠,她可能是被吓到了,再加上本来就身体柔弱,竟一下子瘫倒在地,昏了过去。
而钱关索的手一抖,那支笔上的墨顿时在供词上画了一道长长的痕迹。
站在滴翠身边的黄梓瑕,赶紧抬手将她扶住。张行英焦急地看着滴翠,见她两眼涣散,全身冰冷,赶紧对堂上说道:“崔大人,阿荻……滴翠她自大理寺回来之后便身体虚弱,恐怕这情况,无法再在堂上听审了……”
崔纯湛看着她青灰的脸色,也觉得情况似乎很不好,便回头看皇帝。
皇帝只盯着钱关索,问:“她是谁?”
“她是原先的一个嫌犯,如今事实证明,她确与此案无关——因公主薨逝之时,她就被关押在大理寺。”
皇帝挥挥手,说:“这种闲杂人等,快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