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 上穷碧落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碗大一个白瓷盏,中间游弋着两条红色的小鱼。

他见她的目光看向那两条小鱼,便笑道:“杨公公也喜欢鱼吗?”

鱼。那两条鱼拖曳着薄纱般的尾巴,在白瓷盏中波喇一声。

黄梓瑕忽然在这种阴冷之中回过神来。这个大唐皇朝之中,能有资格穿紫衣的内侍,唯有一个人。

她不由自主地便拜倒在地,说:“杨崇古见过王公公。”

他垂眼看她,抬手示意她起来。他看着她手上的些微血迹,问:“听说……同昌公主出事了?”

黄梓瑕犹豫着,点了一点头。

他神情依然平静,只有唇角微微一丝冷漠弧度:“来,把你的手伸过来。”

黄梓瑕迟疑着抬起自己的手,伸到他的面前。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指不但白得耀眼,而且冰凉光滑,如玉般的质感。

他将她染血的手指,浸在了白瓷盏之中。

已经干涸的血迹,在清水之中剥落,细小的血块涤荡开来。

那两条小红鱼立即向着那些凝固的细微血块扑去,贪婪地吸吮她手指上的血迹,那种细微的麻痒让黄梓瑕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顿时冒了出来。

“阿伽什涅,最喜人血。我听说夔王也养了这样一条小鱼,杨公公可将这个诀窍,告诉夔王。”

她听着他阴寒的声音,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一把抽回自己的手。

飞溅起的水珠洒落在他端着白瓷盏的左手之上,紫色的衣袖被溅湿,甚至他苍白的脸颊上也溅上了两三点水珠。

他抬起右手,轻轻擦去脸颊上的水珠,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黄梓瑕只觉得后背的汗微微渗出来,那种仿佛被毒蛇盯上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她匆匆行礼,说道:“王公公恕罪!小的恐怕要立即去公主府了。”

“去吧。”他面无表情,略一抬手。

黄梓瑕立即站起,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快步逃了出去。

王公公站在花树下,看看她逃离的身影,又低头逗弄手中的小鱼去了。

脚步声轻响,是王皇后走到了他的身后,低低说道:“同昌,已经出事了。”

“是死了。”王公公抬指轻轻一拨水中聚拢的小鱼,看着它们四散惊逃,“只是出点事,怎么对得起为她设下的那一场热闹?”

王皇后微微而笑,轻声道:“可怜的淑妃啊,真想看看她失去最大依凭时,脸上的表情呢。”

公主府中已经乱成一团。

发现自己最珍爱的女儿居然死在闹市街头,皇帝勃然大怒。今日当值的御医最先倒霉,因为救治公主不得力,三个人全部被拉下去杖责,黄梓瑕到的时候,已经当场打死了两个。

黄梓瑕与周子秦一起站在公主府内,相视无奈。

“可是,我们发现的时候,公主已经死了,再怎么妙手,也无力回天啊……”周子秦一脸惊惧,声音都开始颤抖了,“崇古,这可怎么办啊?这样下去,圣上迁怒他人,我怕有不少人要遭殃啊!”

黄梓瑕望着被抬出去的御医,皱眉低声说:“你先关心我们自己吧,圣上亲口吩咐我们负责此案,结果案件未破,公主被杀,你觉得圣上会放过我们?”

周子秦的脸更白了,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崇古,我们得去找夔王帮忙……”

“他现在在哪里?你去哪儿找他?”黄梓瑕无奈问。

周子秦的脸顿时变得惨淡无比:“那,那可怎么办?”

“戴罪立功吧。”黄梓瑕刚说完,里面已经有人大步迈出来,狂怒地大吼:“公主府中,是谁跟着同昌出去的?所有人,统统给我陪葬!让他们到地下继续服侍同昌!”

这是已经在暴怒中失去理智的父亲,当今皇帝李漼。

守候在公主府外战战兢兢的那一群宦官和侍女们,陡然听闻这个晴天霹雳,顿时个个哀哭出来,垂珠等人更是瘫倒在地,面色惨白。

周子秦闻言大急,不顾一切地叫出来:“陛下,公主身边人是无辜的!求陛下三思!”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的理智几乎已经被怒火灼烧殆尽,一时竟认不出他是谁:“谁再有言语,一并拖下去!”

“陛下,奴婢有一言,请您斟酌!”黄梓瑕赶紧下跪行礼,说道,“陛下,公主若有知,必定不愿您如此盛怒,做下日后追悔之事,还请保重龙体,以免公主在泉下不安。”

“杨崇古!”皇帝瞪着她,怒吼,“朕命你追查公主府这几起疑案,可你至今毫无寸进,贻误案情,以至于同昌……同昌……堂堂我大唐的公主,竟这样在街头……为贼人所杀!”

他说到此处,喉口哽住,连气都差点喘不过来。

郭淑妃从内室出来,哭着扑上来,帮他抚着胸口顺气,声音也是嘶哑喑塞:“陛下……陛下,我唯一的女儿……竟就这么没了!那凶手……那凶手,必要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黄梓瑕说道:“奴婢定会将此案真凶擒拿归案,因此恳请陛下留住公主府一干人等性命,奴婢好一一盘查询问,以期早日破案,擒拿真凶!”

皇帝狠狠一拳捶在柱子上,目光从眼前的宦官宫女身上一一滑过,恨道:“身为公主身边人,却未能保护好主人,个个该死!”

黄梓瑕垂眼道:“公主心怀柔善,对身边人恩泽甚深,她若有知,必定不愿见陛下今日为她如此大开杀戒。”

公主府一干宦官宫女忙跪在地上,个个磕头如捣蒜般连连哀求。

皇帝只觉得气血上涌,头晕目眩。他靠着梁柱,目光看向殿内,却只看到垂在同昌公主之前那重重的纱帐。

那里面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在他还是郓王的时候,不知道未来在哪里,看不到明天,身边所有人都怀疑他,唯有这个女儿,软软地偎依在他的怀中,将他当成自己唯一的倚靠。双臂抱着他的脖子时,她的目光总是闪闪发亮地望着他,就算郭淑妃想要抱她,她也不愿意松开手。

她四五岁才会说话,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得活”。他还没听清楚那是什么意思,迎接他登基的仪仗已经到了门口。他相信这个女儿是上天赐给他的宝贝,他对她爱逾珍宝,而她也坚定不移地相信,她的父王是她最强大有力的屏障。

然而现在,有人抢走了他最珍爱的宝贝,只剩下他一个人无限悲凉地看着女儿冰冷的尸体。

皇帝慢慢甩开郭淑妃的手,目光愤恨地瞧着她。

郭淑妃呆了一瞬间,然后顿时察觉,他必定是将女儿的死迁怒于自己了,认为若没有她为了扳倒王皇后,特地召女儿进宫,女儿就不会死在街头的那一场混乱之中。

她又气愤又悲恸,背转过身,捂着脸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什么南齐潘淑妃,什么潘玉儿!一个数百年前的鬼魂,怎么可能带走朕最心爱的公主!”皇帝站在殿前,吼叫的声音似有嘶哑,却依然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暴怒杀机,“查!给朕查清楚!是谁在装神弄鬼,是谁在妖言惑众,是谁……杀了朕的灵徽!”

所有人跪倒在他的面前,没有一丝声息。

皇帝的声音在死寂的堂内回荡,隐隐回荡,却越显得悲恸。

他猛然转身,眼睛瞪向同昌公主停尸的方向,胸口急剧起伏,悲怆与愤恨如同有形的火焰般在他身上燃烧,让他几乎要倾覆了面前的公主府,杀掉面前所有人给自己的女儿陪葬。

望着女儿所在的地方,也不知过了多久,灼热的怒火终究慢慢变得冰凉,哀痛从头顶如水银般贯入,侵袭了他全身。火焰终究被寒意吞噬,他忽然明白,曾经抱在怀中的那一团软软的肉,已经不在了;曾经咯咯笑着喊他父皇的那个声音,已经不在了;曾经抓着他的手臂撒娇乞怜的那双手,已经不在了;始终怀着崇拜仰望着他的那双眼睛,也已经不在了。

他疼爱了二十年,那个任性、骄傲、倔强的女儿,不在了。

“杨崇古,就算你把整个京城翻过来……”皇帝缓缓抬起手,挡住自己眼中涌出来的眼泪,却挡不住声音的哽咽、身体的颤抖,他极慢极慢地说着,仿佛怕自己的气息一旦松懈,就要恸哭失声。

“在公主出殡之前,你要给朕一个交代。朕要……将凶手在公主灵前挫骨扬灰!”

黄梓瑕默然,只跪下向他叩首,郑重地说:“是。”

“差点没命了……”

公主的遗体停在正厅,皇帝离开之后,周子秦就擦了把汗,低声自言自语:“夔王爷在哪儿啊,他不在我好怕……”

黄梓瑕看到厅外正站在那里默默无言的驸马韦保衡,便示意周子秦噤声,走到驸马面前行礼。

韦保衡勉强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了,他的眼中全是泪,虽然竭力抑制,可依然滚滚落下来,无法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