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 鸾凤身轻

黄梓瑕望着那幅画,又想起鄂王李润那异常的反应。

果然李舒白也说道:“而现在,我们该去一下鄂王府——既然你说,他看见这张画的时候,反应异常。”

黄梓瑕点头,正要对赶车的阿远伯说一句时,前方路口忽然传来喧哗声,阿远伯将马车徐徐停下,在路口半晌没有动弹。

黄梓瑕赶紧拉开小窗子问阿远伯:“远伯,怎么啦?”

“前方太过杂乱,路口被堵住了。”他伸长脖子,看着前方说。

黄梓瑕一掀开车帘,发现早已跑掉的周子秦也被堵在旁边,一脸苦相地看向她:“崇古,走不了啊。”

“我下去看看,前面发生了什么事。”黄梓瑕赶紧跳下马车,前去查看。

周子秦也赶紧挤到她身边,替她拨开前方的人:“快来快来,有热闹看,我带你去!”

黄梓瑕有点无奈:“子秦,我不想看热闹……”

“可是这场热闹是京城难得一见的,平康坊盛事啊!你不看一定会遗憾的!”周子秦说着,拉着她就往人群里面钻。

李舒白冷眼看着他们,然后对阿远伯说:“走吧。”

阿远伯赶紧说:“可是,如今显然无法前行了……”

“返回,去大理寺。”他看着已经差不多消失在人群之中的黄梓瑕与周子秦,移开目光,说道。

黄梓瑕跟着周子秦,他在人群中左一下右一下,居然真的挤到了人群最拥挤的地方。

这里是平康坊附近,长安城道路本来宽广,但因两旁正有水渠清理,长了多年的槐树又歪到街中来,以致此处的道路被占了大半。

通行形势本已严峻,谁知平康坊两个伎家偏偏还在路口摆下小台,相对卖弄,一时笙箫作响,舞袂翻飞,台下聚集无数闲人,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而就在这喧闹之中,黄梓瑕一眼看见了同昌公主那辆镶金贴玉的马车,正横在道中,寸步难行。

黄梓瑕见垂珠、落佩、坠玉、倾碧都跟在马车边,还有数位宦官和侍卫,被周围人挤得连连后退,却始终靠着马车,不敢离开。

她便走上去,对着人群中的她们招呼道:“真巧,公主也在此处?”

难为垂珠在这样的拥挤人群中居然还能施了一礼,说道:“是呀,公公今日……也与周少爷一起来看热闹?”

黄梓瑕正点头,那边同昌公主掀起车窗的帘幕,向她看了一眼。她原本单薄锐利的眉眼,现下因为烦躁而皱着眉头,看来更显出咄咄逼人的一种气势:“杨公公,你也在?大理寺的公人们呢?怎么不赶紧把人群给疏散一下?”

黄梓瑕听说她话中的蓬勃火气,摆明了越俎代庖指挥官府的人,心下也有点无奈,只能说道:“只怕公主要失望了,我是独自来的,并无其他人与我结伴。”

“哼,早不来,晚不来,偏巧本宫的车马从这里过,就被堵上了!又偏巧本宫出门太急,身边只带了这十几个没用的东西!”同昌公主一边鄙薄着身边的人,一边又转头训斥车夫,“就算从凤凰门进,借道东宫又怎么样,难道本宫还没见过太子?”

车夫被骂得只能低头唯唯诺诺。

黄梓瑕听到凤凰门,微微一怔,便问:“公主近日发病,还是静心休养为好,怎么忽然要去太极宫?”

垂珠点了一下头,一脸忧虑地看着前面的人潮,喃喃说:“淑妃还在等着公主呢……”

太极宫如今只有王皇后居住,而如今郭淑妃在那里,又让同昌公主前往,到底是有什么事情?

她忽然想起一事,赶紧问:“圣上是不是也在那里?”

“奴婢不知……是淑妃遣人来告知公主的。”垂珠小心地说。

黄梓瑕顿时明了,今日必定是王皇后重要的时刻,而郭淑妃请同昌公主来,是要给王皇后以致命一击。

她想起王皇后召见她时说过的话,当时她随口提起自己回宫的事情,而那个时候,王皇后似乎已经胜券在握,她的手中,一定有足以对抗郭淑妃的重要筹码,但……今日能不能用得上呢?

她正想着,耳边乐声越响,原来是那两个伎家的对决已经到了最后的胜负时刻。右边的红衣女子正在舞一曲胡旋,左旋右转,迅捷如风,引得下面的人阵阵叫好;而左边的绿衣女子声音极其高亢,唱着一曲《春江花月夜》,她的歌声在这样的喧哗声中,依然清晰可辨,显见功力。而不偏不倚,唱到的正是那一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黄梓瑕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同昌公主。

同昌公主恍然未闻,脸上尽是烦躁,低声狠狠咒骂道:“这些惹人厌的倡优,什么时候让父皇全给赶出长安去!”

说着,她将车帘狠狠一摔。车外的人拥挤不堪,前面拉车的两匹马在人群中受了惊,不安地踱步,马车厢也开始左右摇晃起来。

垂珠赶紧护住车门,朝里面问:“公主,公主没事吧?”

话音未落,同昌公主已经推开车门,几步跨了下来:“我非立即去太极宫不可,就算走着也要去!”

她病体未愈,性子又暴躁,这一下走得急了,脚一晃,差点摔倒。

垂珠赶紧将她扶住,随行的十数个宦官围上,将周围的人屏开。

街上本就拥挤,这十几人插入,周围更加混乱,旁边正在欣赏歌舞的人被挤得人仰马翻,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已经喊了出来:“干什么?宦官了不起啊?圣上来了也不能不让老百姓看歌舞啊!”

正在一片混乱中,同昌公主的目光忽然落在人群的某一处,那双锐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失声叫了出来:“九鸾钗!”

黄梓瑕顺着她看的方向看去,却只见一片人头攒动,倒是有几个烟花女子头上戴着各色花饰,但是看起来颜色造型都十分俗艳,绝不像玉色天成的九鸾钗。

同昌公主的几个侍女也朝着人群中看去,垂珠下意识地问:“公主看到九鸾钗了?可……奴婢们没看见呀……”

“在那边,在一个人的手上!”同昌公主指向西南方向,脚下也不自觉地往那边走了两步。

这一下人潮涌动,身后的侍卫们都还来不及跟上,宦官们更是被愤怒的人群挤到了外面,只剩得几个侍女还在她身边,却也没能跟得上她。

垂珠赶紧伸手去拉她:“公主小心……”

话音未落,同昌公主已经被人拉住了手臂,身不由己地往前面倒去。她身材娇小,此时突然被人拉进人群中,分开又合拢的人群竟似一只猛兽,张开血盆大口,立即吞噬了她。

两边台上,《春江花月夜》的歌正被数十个歌女奏乐合唱,极致的一种缠绵婉转,到最后其他人的声音都渐渐跟不上了,唯有最初高唱的那个歌女嗓音压过所有喧闹,极高处的转音如千山行路,几近曲折,直上云天。

胡旋舞正在最急速的时刻,满场都是右台那个女子妖娆柔软的身影。她张开双手,仰面朝天,不顾一切地欢笑旋转。编成上百条细小辫子的发辫散开,合着头上纱巾、身上衣裙一起,左右飘飞,如同一个彩色旋涡。

垂珠她们的惊呼声,被此时喧闹的乐声掩盖。公主竟然在数十人面前眼睁睁被拖入人群之中,她身边所有人都是不敢置信,一时竟无法反应。黄梓瑕第一个回过神来,立即分开人群向里面挤去。

拥挤的人群中,各色衣服,各样人物,她也迷失了左右,站在街心一时不知该去往何处。就在此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拖了出来。

黄梓瑕转头看见周子秦。他好歹身高不错,使劲分开人群,终于把她抓住了。

只见他左顾右盼,问:“公主呢?你看到公主了吗?”

黄梓瑕摇头,皱起眉头说:“赶紧命伎乐家立即撤去,我怕公主出事!”

“不会吧,这么多人,大庭广众之下,能有什么事啊?”周子秦说着,但也赶紧回身去聚拢各位侍卫宦官,让他们赶紧驱散人群。

但这么多人,这么混乱的场面,一时半会儿,人群根本无法立刻散开。

垂珠急切道:“公主在消失之前,喊了一句‘九鸾钗’,我想必定是有人以九鸾钗引她而去。公公……您看,我们如今去哪儿找公主啊?”

黄梓瑕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李舒白,他记忆非同凡响,平康坊大街四条,小街十六条,大小巷陌一百二十三条,他脑中必定清晰无比。

可是,如今李舒白,并不在她身边。

她对平康坊又不熟悉,只能与周子秦商量着,两人迅速剔除伎乐坊聚集的各条行道,剔除酒肆众多人多眼杂的街衢,剔除前方是死胡同的巷陌,将最为可能的十余条街道筛选出来。

无头苍蝇般乱转的公主府宦官和侍卫们,赶紧按照他们分派的任务,前往各条街道搜寻。

黄梓瑕回头看了看,发现公主身边的侍女已经只剩了三个,她扫了一眼,问:“垂珠呢?”

“垂珠刚刚追赶公主,也跟在人群中不见了……”坠玉的声音未落,忽然听得远远有尖叫声传来,在此时疏散了人群后初初安静下来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恓惶:“来人啊……来人啊……”

是垂珠的声音。

周子秦和黄梓瑕反应最快,立即循声飞奔而去。

坊墙后,尚余三四尺空地。疯长的藤蔓正爬上院墙,生机勃勃地开出一大片殷红的花朵,如同斑斑的血溅在绿叶之上。

而就在藤蔓的尽头,同昌公主的身子正靠着墙,慢慢滑倒下去。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身体还在抽搐。

她身上那件蹙金百蝶的红衣,洇出一种异样鲜亮的湿润的痕迹,在阳光下颜色明亮得几乎刺眼。

藤蔓的后面,是丛生的蓬蒿蔓草,此时,只有几枝瘦小伶仃的一串红,还在缓缓摇曳。

垂珠踉踉跄跄地跑过去,藤蔓纠缠,她绊倒在地,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连哭带爬还是滚到了同昌公主身边,用力抱住她,吓得脸色煞白,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只用力去按她心口那个一直在涌出鲜血的地方,可她的手掌怎么能阻止同昌公主生命的流逝,她唯能眼睁睁看着公主鲜活的生命连同温热的鲜血一起自胸口涌出,渗入此时生机蓬勃的大地,消渐为无形。

她按着同昌公主的伤口,脸上因太过震惊悲痛而显出无法面对的茫然。

黄梓瑕的脚步也乱了,她疾奔到她们身边,看见了同昌公主鲜血滴落的地方,被践踏伏地的残败藤蔓之上,静静地躺着那一支本已神秘消失的九鸾钗。

九种颜色的奇妙玉石,被雕琢成九只舒缓翱翔的鸾凤,鲜血滴在上面,温润绚丽,难以言表。

而九鸾钗后面弯月形的钗尾,如今已经折断,正插在公主的心口。

鲜血斑斑,更加鲜明地显出上面刻着的那两个古篆——

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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