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 乱花迷眼

在这样一个案件真相大白却又悄无声息结束的时刻,他们,分明感觉到了淡淡的悲哀与莫名的惆怅。

黄梓瑕的一句话,就似六月晴空中放出一个旱雷,震得众人瞠目结舌。

在众人目瞪口呆之时,王蕴则静静地凝视着她,他的面容上只掠过一丝波动,仿佛被清风掠过的春水,随即便恢复了平静。

他声音低沉而平缓地问:“杨公公,我不知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黄梓瑕直视着他,并不因为他的神情而动摇:“奴婢是指,仙游寺中出现的那个神秘男子,就是王统领您乔装的。而且您为防万一,在去西市买那个变戏法的道具时,还特意化装出一个更容易被人记忆的特性,以误导追查者,可说是十分谨慎。可惜您弄巧成拙,却在一个关键的环节上,不小心露了行藏。”

“什么关键环节,我怎么完全不知晓?”王蕴不怒反笑,神情依然雍容自在,“杨公公,按你刚刚的推断,当时仙游寺内的人,无论是侍卫或者侍女都有可能做到,你又如何一口咬定就是我呢?”

“只因你弄巧成拙,原本意图将本案引向庞勋鬼魂作祟,以破坏这桩婚事,可谁知道,当时你留在供桌上的那枚大唐夔王的箭镞,最后却暴露了你的身份!”

王蕴一直轻松自在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他盯着黄梓瑕,问:“那枚箭镞,怎么会与我有关?”

“夔王府已派景煦前往徐州调查过,箭镞被买通城楼卫兵的庞勋残部所盗。在箭镞失踪后不久,一伙庞勋残部出现在附近州府,一路北上,最后在长安城郊失踪。虽然京中颇有传言,但在座诸位必定都知道原因。”

李舒白在旁边平静地说道:“你是不是指,今年三月,御林军获知流寇在京郊出没,于是右统领王蕴率兵迎敌,尽诛残兵那件事?”

“是。然而残兵被灭之后,那枚消失的箭镞却没有出现,直到几天后,出现在了仙游寺。夔王府准王妃到仙游寺中祈福,调动御林军的人自然说不过去,所以当时跟您过去的,全部都是夔王府的府军。换言之,能拿到那枚箭镞的御林军不少,能在仙游寺装神弄鬼的王府军也不少,但同时有可能两者都具备的,唯有王蕴王统领您一个!”

王蕴微皱眉头,还想说什么,但随即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只能说道:“杨公公……真是料事如神。”

王麟当场愣怔,一动不动,只看着自己儿子发呆。

皇帝看向皇后,却发现她只怔怔望着黄梓瑕,脸上神情僵硬。他轻握住皇后的手,只觉冰凉一片,便伸双手将她的手拢在掌中,说:“你别担心,王蕴既是你堂弟,也便是朕的堂弟,不管如何,朕会照拂他。”

皇后回头看他,唇角微启,似乎想说什么,但许久许久,皇帝也只听到“多谢圣上”这四个模糊的字。

而李舒白面带着凝重的神情,反问王蕴:“这么说,一切都是你做的?传播庞勋鬼魂索命流言的人是你,让王若失踪的人也是你?”

“是……全都是我。”

王蕴声音滞涩,却字句清晰,坦然承认一切。

他看了黄梓瑕一眼,转身向帝后跪下请罪,说:“微臣求陛下降罪,此事……全都是微臣一时起念,以至于行差踏错,演变成如今这种局面,微臣罪该万死!”

“哦?”皇帝微微皱眉,问,“你又是为何要害王若?”

王蕴说道:“因我感觉到王若在被选为夔王妃之后,似有异状。经我逼问她身边人,才知道原来她在琅邪早已心有所属。并且,闲云等曾发现她私下发誓,意欲在嫁过去之后大闹风波。微臣……联想到当日黄梓瑕所做下的一番不堪事情,感觉此事后果堪忧,于是便决定破坏此桩姻缘。”

黄梓瑕听到他提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心口猛然一跳。

她眼角的余光看见王蕴正回头看着自己,只能强自压抑,不让脸上神情泄露自己的秘密。

只有藏在袖子中的双手,暗暗地握紧,指甲嵌入掌心,那一点刺痛提醒着她,让她勉力维持自己的平静。

李舒白不自觉地微皱眉头,但见黄梓瑕外表并无异状,便又低下头,把玩自己手中的玉扇坠去了。

只听王蕴继续说道:“当时王若已经是夔王亲自选中的王妃,我心知此时绝不可能悔婚了,只好私底下暗动手脚。因夔王当年平定庞勋之乱威震天下,我便想到可以借此大做文章,所以才针对此事,特意设计了庞勋鬼魂作乱的假象,以混淆视听。也正因如此,皇后身边的女官及宦官等都知晓我王家不易,愿意私下帮我。长龄等人助我,皇后实不知情,请陛下宽宥明察。”

黄梓瑕听完,皱眉片刻,反问:“那么,一开始王若的庚帖上出现纰漏,便是你做的手脚?”

“纰漏?”王蕴一时尚不明白。

“那张定亲的庚帖上写着:琅邪王家分支第四房幼女王若,大中六年闰十月三十日卯时二刻生。但事实上大中六年闰十月,只有二十九日,并没有三十日。”

“这是我的疏忽,”王蕴轻叹,立即点头承认,“我在看到族妹王若的庚帖时,发现她诞世那日正是夔王母妃忌日,按理是绝不可以入选的。是以我便自作聪明,在空缺处填上了闰字。而谁知司天监因顾着王家,竟然没有加以验证,直接批了一个吉字就入选了。我当时还以为侥幸成功。谁知却惹出如此多的事端来。”

“那么,锦奴的死呢?”

王蕴抬头望着她,她站在门口光线最强之处,午后的阳光正斜射进来,照得她一身通透,无瑕无垢。

她光芒刺目,在这一刻,王蕴忽然觉得不敢直视。

所以他闭上眼,说:“是,一切都是我设计的。我先散布谣言,然后在宫中调动御林军兵马时,利用职务之便让长龄将王若带走。为了永绝后患,我又毒害了身材与王若差不多的琵琶女锦奴,然后移尸雍淳殿……”

王蕴声音平静至极,仿佛在讲述着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

“只是我没想到,最后真相终究会被揭发,杨公公真是料事如神,一切都逃不开你的法眼。”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告诉堂上众人,”黄梓瑕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什么时候给锦奴的松香粉中下毒的?”

“是那日在缀锦楼中,我趁人不备偷偷下的毒。然后尾随着她,等她倒下的时候,便将她带入宫中,放在雍淳殿东阁。”

“你在说谎!”黄梓瑕冷冷地戳穿他的谎言,“锦奴对那盒松香粉十分珍惜,一直都贴身放在自己怀中,并且说自己从受赐之后就一直藏在怀中。那日在缀锦楼中,你一直坐在锦奴对面,请问你有什么机会给她下毒!”

王蕴紧皱双眉,把目光转向一侧,不再说话。

黄梓瑕点头道:“在这个案件中,王统领您所做的,只是一开始修改庚帖和仙游寺的那一次敲山震虎,后来的一切,您没有做过,就算想承揽上身,也是徒劳。而真正的幕后凶手,我想应该是——”

黄梓瑕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终于微微迟疑了一下。

她的目光滑过面前的帝后与王家父子,看向了李舒白。

李舒白看见,她那始终无所畏惧的一双眼,在这一刻,也终于染上了一丝后怕与犹疑——她自然知道,自己这一句话说出来,也许不仅是真相,更有可能是自己必死的宣言。

李舒白望着她,缓缓点了点头。

他的神情平静而从容,就像他那时说“无论如何,我保你性命”一样,看似云淡风轻,背后却隐藏着坚不可破的承诺。

黄梓瑕按住胸口,觉得那种因为紧张惧怕而涌上来的迟疑如潮水般自她的四肢百骸缓缓退去。她整个人的神志异常清明,毫不犹豫,深吸了一口气,便一字一句地说:“尽管王统领您不惜一切想要保住真凶,尽管王家如今满门的荣宠都在这人身上,但真相就是真相,一百个,一千个替罪羊,也无法掩饰她手上的血迹!”

黄梓瑕的目光,落在王皇后的身上。

王皇后王芍,这个此时素衣淡妆依然容光逼人的倾世美人,静静地端坐在堂上,如一朵无风的午后恣意绽放的白色牡丹。

“王皇后,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人,是您。”

燕集堂上,一片死寂。

皇帝慢慢放开了王皇后的手,像看一个陌生人一般看着她。

闲云与冉云已经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王麟脸色铁青,下巴的胡须微微颤动。

唯有李舒白神情如常,他把玩着手中玉扇坠,口气平缓:“杨崇古,妄议皇后殿下是什么罪,你知道吗?”

“死罪。”黄梓瑕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你还敢胡说八道?”

“回王爷,奴婢所说的一切都是证据确凿,没有一句妄言,也不曾胡说八道。”

“杨崇古,”王皇后终于开口,声音略有沙哑,但依然带着那种拒人千里的威仪,“你说此案与我有关,我愿闻其详。第一个想听的,就是我与阿若情同姐妹,又如何要让她在大婚前失踪,落得如今生死不明?”

“是,您与王若感情极深,见过的人都会感叹那种温情,这在您这样的上位者身上是很少有的,所以奴婢在看见的时候,也觉得难能可贵。”

“所以?”她冷冷一哂。只是这冷笑极其勉强,几乎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

“十二年前您入宫为后,那时候王若估计只有四五岁。奴婢曾有疑惑,两个年纪相差那么远的堂姐妹,您又似乎是长房庶出的,与四房的王若关系应该会十分疏远,就算好,也应该只是那种同气连枝为了家族的感情,为何您会对王若,有这样超乎寻常的关爱?”

“她是我们王家这一代中十分特出的一个女儿,本宫自然看重她。”王皇后僵硬地说。

黄梓瑕不置可否,低头说道:“由此,奴婢便开始考虑此案下一个问题,那便是,皇后殿下您为什么要破坏这桩亲事,让王若失踪?”

王皇后冷笑,微仰下巴,似乎不屑看她一眼。

黄梓瑕毫不在意,继续说:“奴婢对王若身份起疑,是在奴婢传授她王府律时。我在日常中发现王若自幼学过的琴曲,并不是王家闺秀应有的大雅之声,而竟是花街柳巷的俚曲。”

王麟悻然道:“这是我王家对子女管教不严,与皇后殿下何干?”

“是,但同时,奴婢曾有幸得王姑娘同车送我一程。在马车上,奴婢遇见了并未跟她进宫,但应该是一直在马车上等着她的一位四旬妇人,”黄梓瑕转头看闲云与冉云,说,“我先问你们,当初随着王姑娘从琅邪老家过来的那位大娘,你们知道吗?”

两人畏惧地互相对视,不敢说话。

王皇后冷冷道:“有什么,你们照实说!”

闲云与冉云吓得一起点头。黄梓瑕又问:“那位大娘,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如今又去了哪里?”

闲云迟疑地说:“她……奴婢好像听姑娘叫她冯娘,但我们相处没几天,她就回老家去了,所以不太清楚……”

“是吗?回老家了?”黄梓瑕从袖中取出自己临摹的那张陈念娘和冯忆娘的小像,问,“你们可还记得冯娘的模样?”

闲云与冉云抖抖索索地将自己的手指向画上的冯忆娘。

“这位画中人,名叫冯忆娘,来自扬州云韶苑,是一名琴师。四五个月之前,她受故人之托,送故人之女上京,就此再无音信。”

只这寥寥数字短短片言,让在座所有人都仿佛窥见天机泄露,不由自主地脸色都难看起来——她护送的故人之女,只可能是一个人。

“因冯忆娘迟迟不归,她相依为命的师妹陈念娘,就是画上这一位——”黄梓瑕将自己的手指移到陈念娘的身上,“从扬州云韶苑出发,上京寻人,巧遇当初同在云韶苑的锦奴。锦奴曾举荐她入宫,只是圣上皇后与太妃并不喜欢古琴,所以她未能借助宫中力量寻找到冯忆娘。后来她受鄂王所聘,奴婢拿着这幅小像帮她到户部询问时,却没有打听到冯娘的下落——王家并没有将她的名册递送到户部。”

王麟沉着脸说:“那段时间事情太过忙碌,再加上她很快就回去了,是以并没有到户部报备。”

“她真的是回琅邪去了吗?”黄梓瑕并不畏惧他的神色,说道,“不巧,奴婢在户部正遇上一个刚处理完幽州流民的小吏,他认出画上的冯忆娘是死去的流民之一,并记起那具女尸的左眉,有一颗黑痣。”

王蕴的眉尖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而闲云与冉云更是已经低叫出来。